我又梦见你了,阿玛。
我没有顾及我早晨刚起还未来得及整理的散乱的头发,慢慢走到街上。
街上的行人很少。新开的玫瑰酒楼像一个脉脉含情的红衣少女,火焰般吸引着我们这些蛾子飞去。
在这里已经五年,可是我还没有等到阿玛的到来。
五年前他把我带到这里,留下孤零零的我以及我肚里的孤零零的孩子。
他走了。去哪了?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要等他。
但是我忘记什么了。
我为什么要来玫瑰酒楼?我的孩子呢?我全记不起来了。
我呆呆的走到玫瑰酒楼的前台,一边等待客人一边回想过去的事。
(一)
我叫苏罂。出生于夸父族一个野蛮的部落——蚩。蚩坐落在一大片沼泽边的深林里面。在深林里的部落通常民风豪爽,而我们则有些近于凶蛮。
部落的人早上出去打猎,晚上就在篝火边痛饮烧红的烈酒。不管男人女人,都是这样。
蚩人长得虽然清瘦俊美,但是力气很大,每个人都可以用石镰和投枪独自制伏失控的野兽。
只有我做不到。虽然我是蚩部落里最漂亮的女人,但是在这里,武力可以代表一切。所以部落其他的成年女人们总是在狩猎的时候克扣阿爸和阿妈的猎物。她们想让我饿死。
一个有一副好相貌的人没有相称应保护它的能力,在这样的部落里注定是活不下去的。可是我活下来了。
因为阿玛救了我。他是部落里面除了西瓦之外,最能打的。因为他爱我。
那个时候他站在一堆篝火旁,沉默了很久,火焰映照着他通红的脸;他鼓足了勇气说这番话的时候,篝火另一面的我选择了回避。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所谓的……爱情。
可是那个时候我想着的却是西瓦。他是部落里面最英俊的。
后来,我下意识的去接近西瓦,凭借少女的直觉清楚地感受到,西瓦眼睛里面,对我的爱也很浓烈。
再后来夜晚出去打猎的时候,西瓦经常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我们的队伍中。尽管老首领把他分在白天打猎那一队。
他很爱我。是的,很爱。
那个晚上,西瓦背着箭,把我带到一个水草沼泽边的丛林里。我和他安静的看日落,看月上梢头。我醒来的时候,西瓦早就将我的猎物和他的猎物收拾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西瓦主动要求白天和夜晚都要去打猎,原因是快到冬季,食物储藏不够。老首领想了想,点了点头说可以,但是猎物要增加两倍。
西瓦不愧是部落里第一勇士,尽管猎物量超出两倍,但是他还是有时间陪我看月亮。每次我醒来都会看到他身边有一大捆兽肉。
秘密很快被揭穿了,兽肉不是西瓦猎到的,是阿玛把他的猎物悄悄送过来的。一直到我和西瓦看了三个月零四天的月亮的时候,阿玛终于支撑不住,那个晚上没有打到四人份的猎物。
看着那个抿着嘴,低着头沉默的接受老首领处罚的人,我甚至有些讨厌他了。因为这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而我并不想接受这份所谓的恩情。这让我感觉到心里不舒服。
特别是这使得西瓦看着我的眼神,有了一丝别的味道。
部落对于没有完成猎物目标的人的处罚,通常是淋稀粪便。
阿玛那样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接受从头上浇下来的耻辱,没有挣扎和反抗。
将近三个月来的高强度狩猎,使得他已经没有精力去顾及其他的了。我把头别过去,西瓦顺势抱着我,往他的帐篷走去。
阿玛却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硬撑着头往这边看来。稀粪便从他的头发上淋下,沾在眼睛上,堵进鼻孔中,从嘴角流下。
我有过一刹那颤抖了下,但是西瓦强有力的大手搂住了我。很快我们就进了帐篷。再也没有看到阿玛的脸。
(二)
我和西瓦正处于如胶似漆的恋爱中,哪怕冬天已经到来,我们还是热情似火。
除了阿玛,老首领是最早注意到我们的恋情的人。他把西瓦叫到了他的帐篷里,不知道为什么,西瓦跟他大吵了一架。
回来的时候我问他是什么事,他笑一笑说罂儿,没事,没事的。
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沉默。他有时候会狠狠的抱着我,狠狠的把我挤进他的胸膛,像是要把我狠狠的融进他的身体一样。
但有时候,他也会撇开我一个人坐在沼泽边看着月亮发呆,我撒娇般的摇晃他手他也无动于衷。
有一个晚上,他把头狠狠的塞进我的怀抱中,我温和的抱着他,但是他却惶恐的推开我,指着我的肚子。
是的,我有了他的孩子。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惶恐,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喜悦甜蜜的告诉他:“听到了吗?这是我们的孩子,西瓦,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的手又颤抖了下,脸色有过一瞬间变得狰狞,但是他又平静下来,淡淡回道:“是吗?”
我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像做错了事情一样看着他。他看我这样,叹了口气,走过来拥我入怀。
他抚摸着我的脸,似乎在不舍些什么,又在犹豫着什么,害怕着什么。
(三)
再后来……再后来是什么呢?
我蜷缩在玫瑰酒楼的前台木柜下,摇摇头实在想不起来了。
“老板,在吗?”
一个声音传过来,我赶忙站起身来,往那边看去。
是一个穿着丝绸衣袍的公子,可是为什么我总觉的他那么熟悉呢?
“来了……”我没来得及想更多的,急忙从前台走出来,往他走去。
他看到我后明显愣了一下,片刻又转为常态:“今天……怎么,易娘不在?”
“在后房,公子要做那个事吗?”我和平常一样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后,他浑身都在颤抖,竟像是不敢看我,艰难的转过头来:“我……我是……来谈易娘那笔丝绸生意的,”他像是如负重担,又躲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
(四)
我叫阿桑,十一年前,我来到这里。那个时候我刚刚从南淮逃出来,少不经事,想要闯荡世界。首选是殇州。
在一位吉普赛人的阁楼上我看见了她。她穿着一身火红兽衣罗裙,站在玫瑰花房的木栅栏边,平静的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没有悲也没有喜。
那个时候我脸红了。虽然我经常来这里而且从没有感觉到羞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不同。也许是因为站在一个妓院楼上的一间吉普赛人的屋子前的原因。
我被那双眼睛吸引住的时候,吉普赛人晦涩的声音告诉我结果已经出来了。
吉普赛人蒙着灰袍的干枯的手掌上,端着一颗透明的水晶球。水晶球上浮现出玫瑰与酒的画面。吉普赛人喑哑的吐出几个字。
“鲜嫩的樱花渴望与风起舞,于是她从枝头跃下,掉到了湖水里,被酿成一壶爱情的酒;饮酒的人为了保护酒不被别人抢走,于是用歌来吟唱驱散黑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天命预告我爱情已经出现。
还是只是因为,因为商人的朦胧的泛滥的爱的情怀。我爱上了她。
不仅仅是她的样貌——这里的姑娘都很漂亮,最重要的是,她身上的那种特别的气息和她眼神里藏着的东西,让我彻底沦陷。
我走过了无数个城市。一路上起起跌跌,遇见过藏在长袍里面的妖艳的魅人,也见过清纯青涩的羽人少女,但是这个夸父族少女第一次给了我一种奇特的感觉。
我已经不记得为什么我会去吉普赛人那里占卜了,我只一直记得占卜时,看见她时她最初的模样。
哪怕一直到后来,我所追寻的,也只是那种味道而已。
她很少跟我说话。唯一一次她开口,是在一个晚上起大风,她躺在玫瑰酒楼边我们住着的旅馆里面,一堆篝火旁映照着黑暗中的她。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她的脸尤为红晕。像咽下了火焰烧沸后的烈酒。
她看着我,又好像不看我。但是即使脸上如同篝火烧燃,眼神还是一样平静。
她蠕动着嘴唇:“阿……玛,其实我还是爱你的。”
那个晚上我拥有了她,但是我爱着她又恨着她。我嫉妒那个叫阿玛的人,所以,我用一个魅的灵魂意识想要换掉她的一些意识,但是失败了。
尽管在这之前,她已经忘记了很多东西。现在她忘得更多。这对我也有利。
她变得如同一张白纸,却一直把我当成了那个阿玛。我对她爱得越来越深,恨也越来越烈。一直到那个孽种的出生。
我不能容忍一个累赘,但是她死也要抱着那个孽种。于是我把她卖给了一位老鸨。
(五)
我叫阿玛,出生在一个部落里面。从小时候起,我就暗暗喜欢一个人。
她叫苏罂,喜欢在夜晚的时候看星星。
她的脸有些圆,但是从耳垂开始,线条似乎就尖了下来。她的脸很小,但是她的头发很长。她喜欢穿着一身火红色的兽皮衣裙。
她的腰很细,但是她的手指纤长,吹骨笛的时候我常常会偷偷地呆呆地望着她。
每一次我躲在她的帐篷边,想要告诉她其实我很喜欢你,我骨笛吹的也还不错,我们在一起肯定也会很幸福。
可是,每次看见西瓦拨开苏罂帐篷的兽皮帘走进去时,我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我是一个只会闷声做事的人,也是一个胆小的人。我喝了整整一大木桶烧红的烈酒,可是我还是只能瘫倒在她的帐篷边,听着那些闷哼的喘息。
我的胆子很小。虽然我很想去流浪,但我的胆子依然很小。
我从一个小孩慢慢长成青涩的少年,然后娶妻生子。是的,我有了孩子,尽管那是我一次酗酒最厉害的时候,在勾栏里留下的。
那个姑娘长得其实也并不算漂亮,可是看着她我会想起苏罂。
我其实是很懦弱的吧,我有时想。就算比人更加努力的去爱又怎么样,我还是不敢把爱说出来。
也许是苏罂与西瓦在一起了,我不敢去。西瓦的力气很大,我打不过他。但是我愿意去试一试。
可苏罂很幸福。我感觉得出。
于是我只能在月亮出来的时候,默默的数着星星,想起以前的事。然后在月上梢头的时候,背着一天的猎物走回家去,那个在勾栏带回来的姑娘会做好饭菜等我回家。其实,这样就已够了吧。足够幸福了。
我以为,这一生就这样过去的。
但那一次,首领与西瓦的谈话被我无意间听到了。我路过首领的帐篷时,苏罂抓着自己的裙摆,小心翼翼的站在那边的山坡上;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一丝她从未有过的忧愁。
于是我就走到帐篷边去了,没让苏罂看到。
在听到首领的一番话后,我整个人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被首领责罚的夜晚。不,不一样了。
此刻的我,比起那时的平静来说,心里像是有一股无法被浇灭的火。这股火焰在我的胸间燃烧,肆掠在我的脑海。
就像,就像喝下一整坛最烈的酒那样。
因为氓部落的世子,看上了苏罂。他们要用一千骑野猪肉和一石石弓,在三天后作为礼物来迎娶苏罂。老首领答应了。因为氓,是一个很强大的部落。强大到足以屠杀蚩数十次也不会皱半点眉头。
西瓦没有同意,他跟首领吵了一架。
但是后来老首领又多次找到西瓦,我感觉西瓦也妥协了。
苏罂果然是部落里最受欢迎的人。那一天人们摩肩接踵,纷纷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裹在红色兽皮罗裙里的妖精。而后者毫不知情,诧异的以玫瑰红的瞳孔,环顾着所有人。
她是在找西瓦吧。我想。
但是西瓦不会来了。
因为从早上起,汉瓦就把自己锁在了帐篷里。用一根栓最烈的鬃云马的马缰绳。
我就那样看着她,那个藏在火红罗裙中的女孩。就像,在那个晚上,我曾见到过的,那个很小心的坐在山坡上,像一朵有烈焰气息的白色玫瑰,却散发乳白色的光一样虚幻的女孩。
她缩在那个兽皮轿子里,眼神中有着深深的哀伤。她也许在疑问,为什么西瓦没有来吧?又也许是因为她深深的明白了这些天来,西瓦的反复无常。
说到底,还是一个柔情似花细腻如水的女孩啊。无论我是胆大与否,可能在她眼里也许真没有过我吧。哪怕我做了再多的努力。
可是这样……不会感觉到一点失望吗?就这样看着她红着眼圈无助的被带走,还真的有点不甘心呢。
我的心,至始至终还是软的吧。
所以我站出来了啊,用我的一切;不顾一切的拉起她的手啊,一直往前跑;去哪?我不知道;我只愿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秒。
很多年后也许我还会怀念这个场景,那些熟悉的感觉会在脑海心间一遍又一遍的回放。然后忘记。是啊,我只能忘记,因为我只能被忘记。
我就那样一直拉着她的手,身后是无数骑着战马拿着长矛的士兵。
我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样,但是我感觉不到一丝疲惫。我知道我还有气力去跑,还有汗水可滴,哪怕最后一分甚至一秒。
有时候,一种纯粹的感觉也许真能创造奇迹,就像以前那三个月的夜晚我能坚持下来,能在凶猛的野兽造成的裂伤和十个小时不间断的眼睛不眨一下完成三人份的猎物目标那样。
到了夜晚的时候,我们跑到了殇州边缘。前面是云州的森林,我们站在高山上,往下眺望的时候能让人感觉到迷茫。
我在想我有没有后悔过呢?如果我没有这么做,或许现在我可能已经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面了吧。也许身边的人不是苏罂,但是至少是有那么一丝像她的呀而且不会有危险。
我不知道背后的那个女孩为什么一直没有说话,也许这一切给她的打击太重了点吧,她有点接受不过来。
就这样也挺好,哪怕我来不及跟她说上几句话。就这么安静吧,不再奢求更多的了。能背着她,就已经足够了。
再唱一首歌吧,喝着烈酒慢慢哼吟。
“等我唱十年的歌吧,你会真正看到我的脸;你看到的没有耳环的风筝,最后会断了线;倒上金澄的酒啊,酒香来把我还念。”
我搬了一桶烈酒,往自己身上涂抹,笑了笑,看着追来的氓部落的大军,然后点燃它,朝这些人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