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搬来香港没多久,发现楼下连开了三家德兴粥粉店,紫色招牌,大大两个字“德兴”,宣告自己在这个社区不容忽视的地位,就像是守楼门神,气势磅礴。三家各有特色招牌餐,一家专营粥粉,一家主打牛腩炒菜,最僻静的一家专做套餐米线,简直就是满足各种需求。
每次从德兴门口走过都抖抖索索,看到店里一人余高的关公像,下面立着地藏王菩萨的佛堂,总感觉是黑道快餐,生怕自己说话一个调高,就有人以为你是砸场子的,即刻从后厨奔出提刀古惑仔,按倒你在路边就地杀猪。
德兴的无骨海南鸡饭套餐是我吃过最爽滑可口的,好吃程度大约有六颗星,能让我每周六都自破减肥铁律,中午悉悉索索去点上一客套餐,配油饭。
此家无骨海南鸡的油蒜泥酱很特殊,比别家咸一点,蒜味和葱味都更重,不似别家寡淡淡,一块鸡肉要连着沾好几次才到能入口的程度。这家的油蒜泥搭白嫩出汁的鸡肉真真可是一番风味,鸡肉淡而鸡皮咸弹,酱汁用筷子挑一点,均匀抹拌在鸡肉不带皮的一面上,入口大抵就是咸香——淡且鲜——咸香这样的层次。再重口一点可以让后厨淋豉油在黄黄的米饭上,吃腻了就啜几口冻奶茶,简直是人间至味。
我至今都不清楚油饭为何是黄色的,也许是伴着鸡油兼鸡汤的缘故?入口特别香,比干干粒粒的白米饭好太多了。
和我一样,在这个城市里辛苦减肥的女生不在少数。每周六和我同一时间去德兴的,除了定时前往百佳超市抢抵价水果的“阿妈天团”,还有一对小情侣。
男孩子瘦瘦高高,总背书包,女生穿这弹力牛仔长裤,T恤,搭格仔披肩,有些胖,脸上看得到未褪的婴儿肥。
喔,此时是八月,香港正是屋内停尸房,屋外火葬场的季节。
女孩子不搭披肩,就等着在商场里冻死吧。
两人都带着雷朋黑框眼镜。因为厅小,大家拼桌总能拼到一起。男生喜欢吃米线,很大一碗,配的菜不算太好,多是鱼丸、猪颈肉之流,胜在蔬菜多多。女生和我点的一样,总是无骨海南鸡饭,加配白米,偶尔会叫一杯冻奶茶。两人吃着,女生总会笑男生“痴线”(同“吃线”,粤语中神经病、傻子的意思),男生也配合着好脾气笑一笑。
见过不知道多少次类似场景,我都会一边扒饭,一边在心里默默感叹香港男生的好脾气。打不还口骂不还手,连顶嘴都少见。
两人吃完了,各拍各的八达通结单走人。
我吃饭慢一些,每次盯着女生剩下的大半碗白米饭,再看看自己几乎颗粒不剩的油饭,只能以“粒粒皆辛苦”宽慰我的胖子心。
一日吃完离店,出乎意料看到小情侣没有走,两人靠着墙抽烟,都没啥表情,气氛略显沉重。
第二个周六去德兴,只碰见了女生一个人,穿着吊带背心,牛仔短裤,围了件衬衫在腰上,这次她独坐在桌子边,一个人慢慢吃着油饭配鸡肉,看不到什么表情,见我过去了也只是靠里挪了挪。
照例的,跑堂点单飞快,似乎恨不得我三秒吃完饭走人,一支笔在小纸片上写得龙飞凤舞,菜单还没放稳就听得一声大喝,无骨鸡,油饭,冻茶,堂食。
简单明了。只是此间中午大堂全部客人都能知道自己吃什么,有总羞耻PLAY的感觉。
那是我在这个社区最后一次见到女生。男生也再没于慵懒的周六现身德兴。
慢慢吃着饭,我总会想到第一次来香港时候拼桌的情侣。
那还是09年,香港还是比大陆摩登洋气十倍的香港。我在旺角波鞋街一家潮汕餐厅宵夜,彼时还不太适应物价,看着橱窗里油晃晃的叉烧,只狠心点了份牛肉肠粉下皮蛋猪红粥。
又是一对情侣和我拼桌,男生很是豪爽地点了一大桌,光卤水就有三碟,再搭配蔬菜、炖肉、汤,更衬托得我方可怜。我一边吹着面前的滚粥一边不厚道地侧耳练习听力。
女孩子说,我们分手吧。
一边面无表情地夹起面前的腐乳炒通菜。
男孩子一直没有出声,低头啃着面前的猪蹄,嘴巴油乎乎的。
女孩子又说,你听没听到啊。
顺手把卤碟往男生面前一推。
男孩子低低说,嗯。
挑拣了一块猪肝放在自己面前,又抬筷子夹了一个鸡翼放到女生盘子里。
一顿饭下来,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盯着女生面前黄澄澄的饭发愣。两人餐毕,男生拿着餐牌说,我来买单,顿了顿,又说,明天工作不要太辛苦。
这次换女生低低说,嗯。
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吃饭,在街角分别,搭上回家的港铁或是小巴,回去以后洗澡,睡觉,第二天打起十二分精神,还要上班,做工,揾食养家。
连哭的机会都没有,若是做柜员,脸肿皮泡,如何面对刁蛮客户。你不爱我便是不爱了,哭闹亦或是上吊都没有用,搞不好第二天上班迟到,面对上司责罚,还白损失几百工钱。
这是我第一次明白“何谓分手还能做朋友”。
不关乎爱与不爱的问题,而是两人就像老朋友,边谈分手,边好脾气地扒拉完一盘通菜,还能谦让一下卤水肉菜,最后各回各家,第二天早起返工。
在这座城市里,活下去,比爱与不爱重要。
就像是一盘油饭,在热的时候很好吃,爽滑合意,但是等彻底冷下来,也可以收在冰箱里,等想吃的时候再拿出来热一热,将就总是合格的。
总不至于全盘倒掉,那可是大大的浪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