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事

  • 文 / 小默
  • 2015年04月30日 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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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 《新约.约翰福音》
                                  1
   忆苏记忆里的北方冬日,是一片无尽荒原连接的山峦和封冻田野。河流、草木、虫鸟、牲畜......万物像是受神圣指令,自觉隐秘或者安然死亡。
天气阴冷异常,拥抱已经不能给人温暖,人们蛰伏在狭小qqkjrz/' target='_blank'>空间猥栖,行走缓慢。每到这样的季节,家乡安坝,总会下很大的雪,断断续续,从十月开始一直持续到次年二三月,历经整个冬日。像是一场盛大而漫长的消耗,拖着整个世界步履维艰。日子被无尽拉长,就像是一组被人工加工过的慢镜头,这令她困倦。每到落雪的日子,她习惯缩在被窝里缱绻,漫无目的,甚至没有思想。
   这些舞动的精灵,像一朵朵开的旺盛的花朵,在夜深人静的午夜,悄然降落,不着痕迹。树梢、河沟、田野、烟囱、房顶,无所不至,填补一切空洞贫乏。这是上天的恩赐,亦是洗礼。厚厚的一层,柔软如锦。就像自然之神在世间安放的一支巨大消声器。吸收尘埃,过滤杂质和一切来自这嘈杂世界的纷扰之音,甚至伤情。世界由此变得安静。
 “雪乃神降之物,来此人世只为修行,功德圆满自会离去,我们只有尊敬,才会受上天眷顾。”
   这是爷爷对她的告诫。
   幼小的忆苏不能理解他的偏执,就像她不能理解这个平素开朗的老头,在每个落雪的漫漫长夜流露出的无尽悲伤:空荡的老房子,壁纸因雨水的长久冲刷掉落,墙体露出斑驳之色。昏黄老式吊灯下,爷爷木质椅子上,无声的装好烟枪,倏尔划开一根火柴点上,抽的缓慢悠长。然后静坐不动,将眼光抛向很远的地方,像是看透一种未知的茫然和荒凉,这样僵硬的姿势,总会保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夜色深处,才会起身。甚至有时候会无名哽咽,喉咙微微颤动,目光严肃,亦不可捉摸。想到身边还有另一人的存在难免拘谨,又怕情绪失控,便会走出院落消失于夜色,很长时间才返回,然后抱着忆苏入睡,黑暗里发出轻轻叹息。
   每每此时,忆苏就坐在房屋角落,静静得看他,不作声响。火光亮起的瞬间,透过一层薄雾,像是看一场电影,悄然上演然后散场。老人脸庞被无声照亮,着古铜色,眼眶深邃,皮肤布满皱褶,这是年岁的暗示,表露苍老无力垂暮之感。火光黯淡下去,光景消失于无形,像是一件古老的艺术品,被岁月侵蚀,最后被风吹干,不留一丝痕迹。无限悲壮。这一场景,成了她少女时代最为深刻伤情的记忆,像一把尖锐铁具,深深藏埋。以至于后来的很多个思念爷爷的日子里,这些生硬的东西会突兀冒出来,紧抓自己最柔弱的地方,移动、划割、咬噬,疼痛难忍。
由此,她更加觉得,雪原本就是一种伤情的东西,来自现实神圣的地方,或者来自虚空,带有神秘质感。只能膜拜或者观赏,而不能嬉戏把玩或者企图探索。跟其他同龄孩子不同,他们下雪的时候总是显示出旺盛精力,在雪地里奔跑追逐,滚雪球,打雪仗,她更愿意趴在炕上,像是进入温暖巢穴,看漫画或者酣睡。尤其身体发育的重要时期,她异常嗜睡,一天的四分之三几乎在炕上度过。阳光乍泄的天气,她偶尔也出去,站在门前看远处清晰可见的祁连雪山,天空湛蓝无垠,山峦连绵起伏,横贯南北,宛如身材极好的少女,着洁白束腰长裙,面色红润,在藏蓝色巨大屏风前前面,酣睡或者晒日光浴。美丽至极。
 “世间美好的事物:美景、人性、亲人、友谊,凡此种种,都是有生命期限的,我们当力所能及的去把握与感知,而不能无视或者疏漏,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会突然离失…”
此时,她又坐在爷爷的坟前,感知死亡的力量,并为自己的成熟心态表示不解与质疑。
   寒冬季节,黄昏时分,天气干冷异常。
   满天的西风残卷着地上千年厚积的尘土,浩浩荡荡的漫过田野和村庄,向着远方肆虐而去,宛如波涛汹涌的浪潮,模糊了山岗和远处极目远望到的地方,夕阳只剩最后一抹红晕,均匀的涂抹在天际,像极了西方印象派的随手写意,无力的做了最后的挣扎后终于收心消退下去,倒是天边渐起的浓云,沉稳的聚集,不一会儿,便将大半个天空盖的严严实实,西风越来越肆虐,宿命般的朝着云层奔去,二者迅速结为一体,霎时间创造出洪荒的天地…
   忆苏用力的折下一支枯蒿,慢慢的挑动着地上烧的正旺的冥纸,好让每一张泛黄的纸片伴着火光完整的消失在自己的眼睛里,最后归于尘土,这样她才觉得满足。火苗热烈,像是一朵的热烈的莲花,向上疯狂开裂。热浪逐渐升腾,烤的地上的积雪“呲呲”作响,火势逼近,烧的脸部膨胀红晕泛上,她不能消受,就往后挪了挪。寒风蔓延过来,吹动纸片四散在各处,她有些懊恼,爬过去一一捡起,再次掷入火堆里,灰烬漂浮在头顶,有死人的味道。长时间跪坐,不免腿脚酸麻,她用手撑着地面准备站起,不料失去重心又重重跌下,手臂毫无遮挡的碰到倒伏的干枯结草,硬生生划开个口子,殷红的血挣扎着从伤口处溢出来,顺着手指缓缓的流下去,像是七八条毒蛇缓慢攀爬,穿过各个经络撕咬着直达心脏,疼痛剧烈。忆苏嘴角微微颤了一下,从身后抓一把积雪敷上,可是无济于事,很快便看到血色透过雪层显现出来,她顾不了那么许多,索性将整个手掌压在积雪上,胡乱的掩埋起来,直到将整个手掌覆盖,心满意足。
   忆苏突然嗅到死亡的气息,从而感知出生命的脆弱与不堪,并坚信没有什么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事。由此不再害怕。将身子向爷爷的坟墓挪了挪。此刻新添的冥纸已经烧完,发出微弱的黯淡的光,忆苏又重新添上,干草借着火势一并燃烧起来,啪啪作响,远处几只黑翼乌鸦小心翼翼的落下,几乎融入这夜色。它们刻意与墓地保持距离,露出饕餮目光等待人类离开,似乎很是饥饿,不停地扑打翅膀、张望,焦急却也无可奈何,伟大而母性的自然教会这些生灵永恒的生存法则,耐心,隐忍,坚强,不漏声色,等待机会,伺机出动,该是最明智的选择,否则便会触碰某种规则,继而接受审判,重创或者死去,无力更改。这是世间万物生存所遵循的规律,是生之根本。由此看来,生存该是多么不易,该是多么不自由,你来我往,弱肉强食,公平与否都无关紧要,只要能够存在着,便是足够,便是永恒.
   天边最后一抹红晕已经消失殆尽,夜色缓缓地浮起,仿佛一张巨大的青色帐幔,把黑夜推向极致。北方的冬天,夜总是早早来临。人们少了春耕秋收的劳作,懒散了许多。夜晚活动有所局限,单调重复,串门或者早睡。音响设备稀少,整个村子有一台黑白电视,低价淘买于城市废旧二手市场。新型事物,倍受追捧,由此可以聚集人群。主人用它获取人气,群众则拿它排遣寂寞,各取所需。夜色里,人声嘈杂,鸡鸣狗叫,人群三三两两的穿过曲折小径,拖家带口。少女结伴而行,笑容莞尔。夜色终于归于沉寂。
狭窄的房间,此刻释放出嘈杂。婴儿的啼哭,调侃,吼叫,少女吃吃笑声,妇女谈笑风生,讨论,附和……一刻不曾停止。人们或站立或席地而坐,拥挤不堪。老者被安置于炕上,露出笑意。地上铺满杂物、瓜子皮、口水、痰液、孩子尿布、劣质烟头随处可见。人们呼吸污浊空气,习以为常。
   通常这是整个村子唯一灯火明亮且可以热闹起来的地方。
   今日不同,似乎人们并没有遵循往日的作息,各家灯火都亮着,树影幢幢,月色渐渐明晰,幽径分明,狗吠从各处传递出来,不绝于耳,像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突然一声炮仗,黑夜被撕开了口子,随即,挨家挨户的鞭炮想起作为回应。通常院子里的灯会惨淡亮一夜,人们奔走祝福或祷告,妇女脸上晕色升起。孩子追逐打闹,在院子里来往穿梭。卑微的幸福总是令人陶醉。
   这是北方的除夕夜。
   毕竟是偏壤之地,远离闹市与人群,少了城市充分亮一夜的灼灼灯火和熙攘人群,不免显得冷清,流光溢彩,分外稀缺;丰腴物质,捉襟见肘。就像刚才热闹的鞭炮声,在闹腾了一阵之后,便消失在着浓浓的夜色里,只有贪玩的孩童,点起的零星的炮仗,间歇的响在各个院落里,接着就是一片死寂…只是各家各户都亮着灯,照惯例做些准备活动,女性守在火炉旁,煮肉、摘菜、捣蒜,准备守岁的食品。男性则做祷告祭祀类的活动,之后就是一个漫长的除夕之夜。
   月亮缓慢穿过云层,向大地投下亮光,惨白如雪,造成与尘世的疏离之感。忆苏微微抬起手臂,血已止住,只是没了知觉,肿的可怕,暗红的血丝布满整个手臂,像是隐匿在草丛里的毒蛇,等待猎物出现。随时,都可能苏醒,继而游走、追赶、发力、攻击,冲破阻碍,吞噬她生命。死亡无所不在。
                                 2
   远处鞭炮声渐次想起,有狗吠声传来,时断时续。有灯火人家,在平静的夜里,像是暂停于湖面上的河灯,流露简短幸福。这无声的喧闹她只觉与自己无关,裹紧衣领靠在墓碑上,似要睡过去。
   如此真实的场景,让她分不出悲喜。她贪恋这样的夜,就像习惯孤独留恋生活,留恋昨日种种。这年她十岁,竟遭受种种生命变动,失去自己整个赖以维系的东西,失去温情,失去避风之港口,丢失生活的某种正能量,甚至于遗失生命的意义和目的。这一切,就像熟睡的自己,突然被人砍断手脚,剥去衣服,然后将自己放逐于荒凉无际的原野之上,周遭一片黑暗,突然失去方向,一时竟不知进退,生命变成一场徒劳,挣扎都像是无理取闹。这让她觉得万分残酷。
   多年后的她,终于给自己这一部分生命片段做了一个成熟的自省。
   当她无力面对现实,将思想停留在残存的记忆上,当她贪恋昨日,否定周遭一切,实质是对自己的欺骗与不负责任,没有勇气做好生的准备,她只是默许自己懦弱,以此苟且偷活。尽管她当时还是个孩子,暂不具备这样生的能力。
生活中的转瞬即逝,凡人岂能加以阻止或改变,唯有不遗余力的活着,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告慰。
   她陷入回忆:爷爷有爽朗的笑,是个慈祥的老头,清平如洗。微笑的时候花白胡子一颤一颤,很好玩,多次她就顺着那条胡子爬上去,在他肩膀上玩骑马,爷爷似乎很是有力量,就这样托着她在院里转圈,乐此不倦。爷爷有一个大烟斗,那个烟杆真长啊,足足跟自己一般高,每次牧羊回来,她就抢着给爷爷装烟草,然后亲自点上,烟雾很浓,呛人的厉害,爷爷笑着...
   她开始慢慢发抖,寒气已经完全将她包裹并发挥最大限度的侵蚀。她渐感不能消受,闭目沉思,出现幻觉。
   眼前出现一个光亮隧道,通向未知世界。爷爷在尽头呼唤她,“忆苏,忆苏,来跟着我走”。“爷爷…”,她走过去,牵起那双熟悉的手,手掌很大,布满老茧,抚摸有轻微摩擦的灼热感,以及来自爷爷身体的温度。这令她异常踏实,毫不犹豫。跟着爷爷一路向前,到达目的地。是一间明亮的小屋,温暖的大床、冒着热气的食物、从未见过的各种毛绒玩具、火炉炽热的烤着,爷爷坐在旁边抽旱烟,咯咯的笑。“爷爷,我回家了吗,你一定要带我走,不能将我单独留下,我好害怕…”。她终于不可抑制的哭出声来,得以短暂放纵、宣泄。爷爷没有说话,依然笑着。
   这种近乎合理的想象,来自于彼此的长久依靠,这依靠需要时间做鉴定,从而确认真实性,可是她还是个孩子,更需要一个坚强的臂膀。何况,自己唯一的亲人,是爷爷,而不是父母,这个最为温暖而且合理的称谓,在她记忆力从来没有过,似乎是被人为抹去,甚至是没有具体的形状可言,自然也就不能理解他们的真正含义与分量,这是她生命片段里的一次缺失,自己也将无从拼凑。留给她的只有一张黑白照片,静静安放在墙上框架里,落满灰尘。忆苏曾多次爬上高高的柜台,轻轻拂去灰尘,仔细端详。像是要找某种凭证。锯齿形白色边纹,一个瘦俏的女子模样,十五六岁,留两行长长辫子,笑容拘谨,目光呆滞,无所是从,忆苏生疏的用手触摸黯淡光泽,惊奇的发现这个陌生女子,竟与自己有雷同的眉眼和嘴角。母亲的生命片段还是在她身上留下凭据。爷爷从来不曾提起此事,似乎难以启齿,很是忌讳。很久之后,她终于从别人口中洞悉一切,只是感到无力适从,自己生命片段缺失的事实,其实是父母造成的。
   不曾遥远的过去,是跟爷爷一起过的。这是她唯一觉得欣慰的地方。可是,最不幸的就在于,最后的最后,每个人都只能独自面对黑暗困境,断壁残垣,任何人都不能长久凭靠和停留。就像是一场漫长旅行,沿途会遇到无数风景或是港湾,你只能做短暂停歇,回首亦或展望,然后继续行走,一刻也不能停止,直到尽头方能终结,而这尽头,便是死亡。
忆苏终于彻底进入梦境。
   过去的生活片段被唤醒,在她眼前排列整齐,一一上演,循环反复。像是播放一场电影,镜头内外都只有自己,这是一场独角戏。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生长轨迹不偏不倚的往前走,然后经历一场意外,来到分叉路口却无能为力,接着被迫闲置作短暂停留,只能等待命运被重新安排,顾不上思索,只得继续行走。她实在没有能力,自己出去寻找生命的经纬坐标,那样无异于自取灭亡。她也看到自己被重新定义过的生活,行走缓慢,瞻前顾后,缺乏主观能动性,毫无头绪。因为缺少有效沟通,与人产生严重疏离,自然也就缺少指引,引领自己大步向前。生活似乎已经失去方向,就此沦陷。
                                   3
   已至深夜,忆苏不知道在坟圈子里沉睡了多久。突然感到手臂被人拉扯,轻微的,带有温暖的触感,充满母性的慈爱。这应该类似于母亲怀抱的温暖,虽然在她成长的这些经年,母亲的角色从来没有出现过。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来,忆苏,起来跟我走”。她缓慢的睁开眼睛,是一张慈爱的脸,一张沧桑的脸,伴随着不易察觉的浅浅的笑容。“婶儿,你怎么来了”忆苏挣扎着起来,已经被这个女人揽在了怀里。
   “我见你很长时间不回家,着急,就来看看,来起来跟婶回家”。
   走,忆苏,跟着我走。
   眼前这个善良的女子,给她的爱似乎永远这样简单直白。两年前,爷爷突发意外去世的时候,忆苏唯一的亲人从此撒手人寰,留下无依无靠自己,走投无路,举目无亲。就是这个女人,来到自己身边,俯下身子拉起她的手说,“来,忆苏,跟我走”。眼波如水,温暖异常。就这 样,忆苏跟她回家,换了新的家庭,新的环境,以及从此依靠的亲人。她的人生从此开始有了新的片段。
   婶儿住在邻村,是个寡妇,丈夫因车祸去世,没再改嫁,身边没有一儿半女,一直一个人生活。是很能吃苦的平实女子,一直居住在农村,像极了家乡漫山遍野长的繁盛的芨芨草,生存能力惊人。种地,锄草,收割,自给自足,不需要别人帮忙,独立完成。养很多牲畜。两头牛,大群的羊。盛夏的时候,便赶着它们到很远的地方去,到很晚才回来。是性格上独立并执拗的女子,乡里的人曾多次劝她改嫁,也有许多媒人找上门来,她都一一婉言谢绝。不热衷打扮,无意追求愉悦和美,常年穿粗布裤子和衣裳。脾气暴躁,偶尔粗鲁,精通谩骂和不依不饶。忆苏了解的,大抵只有这些。
   她对忆苏却是极好的,经常给她穿漂亮衣服,买很多玩具,每天清晨花很长时间耐心的给忆苏梳好看的辫子,打扮的像个小公主。悉心的做可口饭菜,勤快的洗忆苏穿藏的衣物和鞋袜。供她上学,关爱孩子的学习和学校的一切。她几乎倾注自己的全部,财富,还有精力。
只是,忆苏从不叫***,这是她一直心里无法释怀的疼痛。她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暖人的身份,实际是,为了一份稳定而且长久的母子关系。她经常在夜里失眠,一此来检讨自己的行为是不是还留有缺陷,或者是不够。然后就是深深的恐惧,害怕忆苏有朝一日突然离开。事实上,是她多虑了。忆苏何尝不知她的好,是极好!并深知,她的不顺从有着对她最为深刻的伤害。只是这样做,不过也是为了自保的目的,她潜意识里已经将某些神经屏蔽,她只能浅尝辄止,不敢逗留,不敢去接受爱抚,给予,或者施舍。这样也就避免伤害,还有失望。她只当这里是自己在世间一处栖身之所,不敢有所求,只求安稳。
   都是深深厌恶恐惧的女子!
   这是2000年的冬天,除夕夜,忆苏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脑袋的三分之一。这是她来这里的第二个年头,从刚才从坟地回来,一直沉睡,现在刚醒。此时热炕已经充分发挥功效,逐渐升腾的热浪占领了身体的每一处感官神经,从而触动汗腺尽情的发酵,她像个粽子包裹在里边,已经大汗淋漓。她感觉到压迫,索性将被子下拉到腰部,露出大半个身子,手臂支在枕头上,下巴贴在上面,静静的看着周遭一切。
   眼前就是燃的正旺的炉子,炭块疯狂的释放着能量,火苗噗噗的的绕过上面的遮挡,蜿蜒的漫上来,像只只毒蛇,迅猛的借着依附往上爬。锅已经沸开,发出咕咕响声,肉块在里面欢快的跳动着,香味伴着热气从锅盖紧贴的缝隙里溜出去,迅速逃逸到各个角落,混着香案上袅袅烟雾,向着屋顶上方集聚,然后溢满沉下来,最后占领整个房间,似乎到处都布满水汽。是很温馨的家的感觉。
   在屋的尽头,是大雾弥漫中婶儿的模糊轮廓,她在细细碎碎的切着葱花之类的东西。几乎看不见上半身,下半身较为清楚。她换了双新鞋,是呢绒碎花布鞋,上面绣大朵荷花,做工精细,甚是合脚。她猜想,这是婶儿在新年之际对自己最好的奢侈。
在转身的瞬间,她看向她,发现远处同样盯着她看的年纪尚幼的孩子,一瞬间,竟心生那孩子便是自己亲生女儿的幸福错觉,几经流泪,最后忍住。走过来,抱着她,紧盯着看,眼波如水的温柔。是一个母亲与生俱来的温柔。轻抚她的脸颊,不忍释手。
忆苏忘记挣脱,静静感受突如其来的抚爱。
她的手,骨骼清瘦,皮肤没有保养,可看出做过大量手工活,手背上清晰蜿蜒青蓝色筋脉,在薄薄皮肤下面凸起,掌心粗糙而热,在忆苏脸上留下轻微灼热和痒。
   “忆苏”她唤她的名字。
   “以后你就跟着婶儿过好不好,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
  “来,叫妈,叫一声妈”。眼泪就要落下,只等一个爱的回复。
   忆苏愣神,记起遥远的某些东西,然后又全部忘记。此刻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女人近在咫尺的爱,是殷切的期盼。她甚至能够听清彼此心跳的声音,一起跳动的声音,杂乱,无序。
  “来,孩子,叫妈”,再次听到那个声音。她已经忘记了拒绝。
  …
  “妈…”
  “哎…”母亲简单回应,眼角已经布满浑浊液体,不知所错。随即又笑,慌忙擦拭,像是掩饰被窥测到的心底秘密。她显然被幸福击中了,竟像个孩子,面色红润,露出羞赧神色。
“丫头,乖,妈去做饭,做你最爱吃的,乖…”母亲显然应付不了这突然来临的宏大场面,擦着眼泪快速离开。
   忆苏看见的,是一个女人,尴尬的哭,尴尬的笑,尴尬的离开,还有,笨拙的爱。她懵懂的猜测,这应该就是母亲的样子,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她在心底里又一次亲切的喊出那个字,那个自己一直排斥的字。一遍又一遍。
那个晚上是这么过的,母亲搂着她,一直没有松手,枕着忆苏浓密的漆黑长发,踏实的睡了一夜,那是忆苏来到这个家,她睡的第一个踏实的觉,很踏实,很踏实…、
4
   忆苏做了一个梦,梦见过去不曾遥远的现实。
是一个黄昏,没有太阳,乌云密布。密实而且巨大的雷,几乎掉到地面,刺眼的闪电频繁的将天空划开一个有一个口子。雨水倾注而下,院子里涨满了水,像一条小河。
   忆苏站在门口,等待出去放羊的爷爷。她几乎可以听见屋外山沟里,从远处山里咆哮而下的洪水发出的轰隆巨响。像是有许多人在她耳边不停歇的敲重重的鼓。令人烦躁并且恐惧的声音。
   忆苏独自呆在院子里,焦急张望,悉心倾听来自门外的任何声音,如果爷爷回来,赶着羊群回来,应该会有声音。但结果难免让她失望,门外只有单调的雨声,只有雨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泡在这倾盆大雨中,被稀释,被融化然后沸腾。她开始小心翼翼的揣测,胡思乱想。爷爷是不是…不,不会,爷爷怎么会丢下我不管,爷爷应该没事,迟到的原因应该是:羊群赖在山沟里不走,爷爷无法赶得动它们;爷爷躲在某个地方避雨,不能及时回来…对,就应该是这样。她安慰自己,并可笑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可恶的想法。
门外终于有声音出现,是人群吵闹的声音,门板互相撞击的沉闷声响,女人的呐喊声,孩子的哭泣…接着她看到很多男人女人涌进来,沉默的涌进来,表情沉重,沉痛。接着,她看到自己一生永远无法难忘的一刻。爷爷被几个男人抬着进来,满身的血,额头,嘴角,脸庞,粗糙的手臂上,顺着衣襟急迫的往下淌。丢了一只鞋子,整条裤子上,赤裸的脚上,沾满了泥巴,小股的水渍流成一条笔直的线。爷爷已经停止呼吸。
   她喊叫着,泪水决堤,像只迅猛的小兽,疯狂的向爷爷扑过去,急切的想要逼近。然后她被男人拦下,拥在怀里不能逃脱。她还是不依,撕咬着对方的胳膊,小手胡乱的拍打着,她只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世上最为可恶,最恶毒的人。她丧失理智。
  “ 孩子,乖,好孩子不哭”,对方将她拥的更紧了,几乎动弹不得。又有很多人围过来,各式各样的脸,各式各样安慰的语言。她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只是眼睁睁看着
爷爷被人抬进屋里,拉下帘子,直到她什么也看不到。
   死亡是真相,突破虚假繁荣。它终究让你明白,比别人怎么看你,或者你自己如何探测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用一种真实的方式,度过在手指缝之间如雨水一样无法停止下落的时间。你要知道自己将如何生活——安妮宝贝《莲花》。 在这里,人们对死亡有着最为严苛的意义和洁癖。老人死后是不能让孩子看的,不吉利。那是她认为自己此生最为遥远最为残酷的距离,她完全触摸不到,甚至看不到,就这样隔着杂乱无序的人群跟爷爷告别,没有说话,没有祈祷,硬生生的被阻隔在两个世界。她感到绝望,不曾甘心。
   事后,她才从别人口中得知爷爷的死因。
爷爷本来可以安全返回。可是走到半路,发现羊少了一只,仔细查点清楚,才发现丢的是别人家让他帮忙照看的那只,爷爷只能回去,他将其他羊赶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冒着大雨到纵深的沟壑里去,结果不慎从高处跌落,滚了好几十米,最终无力生还。
   也就是短短的三五个时日,她在陡然成长并且成熟,仿佛眼睛被人突然擦亮,看见平静的生活被意外打破,就像看见美好事物被破坏,呈现出断壁残垣。心智和眼睛遭受死亡的洗礼,意外的、被强迫的窥测到黑暗,碎裂,崩塌,陷落,恐惧,埋葬的意义。这种成熟并不受年龄的局限,以至于在她后来的生活里,逐步养成独立并且不屈的性格,敢爱敢恨,敢承接也敢放下,不谄媚,不拖拉。
   是个性鲜明倔强的女子。
5
   忆苏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去到镇里上学。母亲为了方便照顾她,便将房子搬到了镇上去居住。她几乎忘记了这个孩子曾经给予她的不顺从,而母女俩在平淡日子的磨合中,已经适应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在对方的生命力,都已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母亲经常会带着女儿逛街,忆苏挽着她的手臂,已经高她一头,生的落落大方,俊俏的脸庞,流露些许倔强,早已不是六年前那个落魄的样子。路过的人,总会小心的赞叹一句,这闺女是谁家的女儿,生的真好看。母亲总会敏锐的抓住这些羡慕情绪,遇到熟人就会停下来,说,这是我的姑娘。然后她就会在别人的赞誉声中笑的合不拢嘴。通常忆苏就会拘谨的站在母亲旁边,配合母亲的介绍作矜持的笑,不失端庄。以爱之名,她们成为对方需要的角色。
   她们几乎不会争吵,忆苏知道母亲多年的拉扯抚养自是不易,所以她无论什么事都尽量做到让她顺遂。学习优异,品德良好,是老师眼里好的好孩子,不谈男朋友,没有感情困惑,有很好的人缘。这些,大抵都能让母亲满意。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关于她的身世。
在忆苏逐渐安稳并且成长的年岁里,这个问题像被人安放的精致的毒,开始慢慢发挥效力。她的身心与身体日益成熟,接近完满。可是,身份片段的缺少,竟像是自己一直感染的疾,暗藏在身体的某个角落,没有细致客观的疼,但是一旦想起,就硌的心里难受无比。尤其到今天在自己十八岁成人礼的时候,这份毒已经完全扩散开来,越发深刻。
   她会经常失眠,在夜里翻来覆去。爬起来发很久的呆,拿着母亲黯淡的黑白照片仔细的看。兴趣上来拿着镜子跟自己对比,发现随着年龄的递增,自己跟母亲越发相似,眉眼跟嘴角,简直就是十八岁母亲的样子。她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性格怎样,有什么爱好,我父亲呢,他又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发生了什么,现在在哪,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是她用来一整夜反复咀嚼的东西。类似于中草药,越咀嚼越苦涩。焦急,揪心,毫无头绪,无可奈何。
   肯定有人知道真相。
   于是,没事的时候她就凑到母亲身边,旁敲侧击,企图打听到些什么。可是,母亲什么都不肯说,哪怕只言片语。每次给她的回答都是不太清楚或者不知道,继续追问,母亲便会生气,一反常态的责斥她。
   “一天不想正事,问这个干吗”这是母亲的说辞。
   “妈,这是我的身世,我的过去,我有责任知道,你该帮帮我”。
   “不知道,你别问我”母亲准备结束谈话。
   通常对话到这个时候,接下来便是争吵,激烈的争吵。母亲会很生气的摔门而去,留下同样激动的忆苏独自沉默。各自是善良的个体,却因这个沉重微妙的问题而面红耳赤。
  母亲回来后心情会平和许多,拉着忆苏耐心的劝说。
   “丫头,以后别问这个问题了,好吗”。
   忆苏深知这是对母亲再次深刻的伤害,她让母亲感觉到威胁,深怕女儿有一天会离开,留下她,去寻找未知的遥远。
   通常忆苏不会给她明确的回答,或者直接不回答,沉默着离开。她觉得累。
   是一个周末,母亲出去买菜,忆苏在立柜里翻腾衣服,准备换洗。在底脚的地方,放着一个牛皮纸袋子,被胶水封死。用手触摸,里面是类似于信件的东西。处于好奇,忆苏小心撕开胶水的粘口处,是一封信和很多汇款单据。
   信是有名叫陈良男人而写。忆苏展开信件往下读,竟像是被贼给了一闷棍,一瞬间失去知觉。
  大姐,近年来可好,想必我的身份,你也早已知晓。本无意冒犯,但有一事在心里纠缠多年,不能释怀。感谢你多年抚养苏儿,当年我选择离开,便知再无面目面对她们母女,如今我收入尚可,定能抚养苏儿的起居,。生活费我会每年寄出,足够你们生活。苏儿还是由你代为抚养,但请你保守秘密,让他永远忘记我。                                                                      ——陈良
   日期定格在2003年的初夏,也就是说,忆苏被抱养没多久,父亲陈良就开始和母亲有书信往来,并不着痕迹。是母亲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世,不曾让她发现。忆苏站定良久,终于留下沉默的泪来,这份精致的毒,却以另外一种更为残忍的方式展现在她的面前。
   忆苏觉得厌恶并极致的愤怒起来,该是多么自私虚伪懦弱的男人,来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来掩人耳目,最为恶毒的是,自己至亲的人也跟着一起,成为帮凶。她再次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是来自亲人的恶意欺骗。她决定要弄清楚一切事情。她不会罢休。
   晚上,母亲回来,进门的时候递给忆苏慈爱的笑脸。忆苏突然觉得陌生,那个笑,就是毒的一部分,继续侵害着身心。
   “妈,我想跟你谈谈”。忆苏绷着脸。多年来,她们从未有过一次认真的交谈。母亲显然是被女儿的一本正经惊到了,笑着走过来,坐定的间歇,瞥见被重重仍在桌上的牛皮袋子,然后忆苏就看见母亲瞬间石化的表情。
   “不,孩子,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妈…”,母亲显然已经慌乱。
   “那是哪样?”,丝毫不予妥协。
   “孩子,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该给妈一个解释的机会”。
   “好,那你给我一个解释,合理的解释”。
   母亲无奈,只好和盘托出。
6
   1998年的陈良,作为北京下放的知青,来到这里成为村里中学的语文老师,是标准意义的老三届。在那个条件贫乏的年代,知识分子成了非常稀缺的资源。尤其是来自首都北京的陈良,生的斯文干净,有很好看的笑脸,自然成为众人追捧的对象。母亲苏爱荷当时也才十八岁,生的俊俏,留两行好看的辫子被分到陈良的班上,正上初三。
   就这样,在日益接触的日子里,她开始喜欢上这个来自城市的干净男子。她甚至说不上他有什么好来,只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跟世俗的男子都不一样。她疯狂迷恋他的一切:上课时手舞足蹈的样子,腼腆的笑,枣红的毛衣,思考的表情,被风鼓起来的白衬衣…在青春躁动的慌乱年生里,她主动追求他,用最简单笨拙的方式。写好看的日记夹在批阅的本子里;上课时仔细的盯着他看,在男子羞赧到脸红的时候偷偷的笑;在睡梦里默念他的名字…她已经喜欢到疯狂。
   一开始,陈良并不作任何回应,只能选择躲避来维持这场纯洁的师生关系,装作看不见,听不到,来化解这场因为一个女生而造成的巨大风波。但是,最终他屈服于环境。
那是一个灰色而且单调甚至乏味的慌乱经年,在贫穷、饥饿、风沙、干旱、交通闭塞的伟大现实面前,二十二岁的陈良急需一个出口,一个解脱,一个能与他感同身受的人,来突破现实的庸碌乏味。
   就这样,两颗心靠在一起。
   白天爱荷就待在教室里安静的听他讲课,在某个眼光对视的瞬间,来感知对方内心灼热的温度,他们觉得这就是爱情的幸福。陈良教她认字,一笔一划,很认真的写。她主动给他洗穿脏的衣物,不敢拿回家,躲到没人的河边,洗了,等着晾干,然后拿回去。
   每个周末,苏爱荷会在吃晚饭后偷偷溜出来,在草垛子里,在田埂边,两人厮磨到很晚才回去。他们秘密的珍藏着这份甜蜜的心事,直到怀上忆苏。
   是同年的冬天,苏爱荷的肚子已经很大程度的隆起,即使穿宽大的衣服也不能遮挡这新生命迫不及待向上的趋势。爷爷发现时,情况已经到了非常糟糕的地步,气急败坏的他叫上村里的男子要为女儿出气,这种丑恶的事,自是村里任何人都不能容忍的。爱荷闻讯,怀有身孕的她一路跑步去学校给陈良报信,要他赶快离开。
   到底是懦弱的男子,深知这责任与惩罚都承担不起,便与爱荷作简单告别,然后匆忙逃脱,自此杳无音讯。而苏爱荷因为跑动,差点意外流产,虽然孩子保住,但自那以后,身体日渐消瘦,再加上营养不良,几乎虚弱的不成样子。次年二月,苏爱荷在简陋的卫生所里生下忆苏,回到家不到一个星期,便留下幼小的孩子孤独死去。
   “忆苏,以后的事,想必你已猜到,先是爷爷带着你生活,后来你到我家的那一年,你的父亲陈良打听到我的地址,才试图联系我并给你抚养费。可是忆苏,你需要知道的是,如果你留心,你就会发现,那里出了你父亲的汇款单,还有我的,你父亲的钱,我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因为,妈妈爱你,我想你能够完完全全是我的,我不允许别人突然插入一脚,将你从我身边带离。原谅我的自私。但是,很显然,你父亲陈良,是一个懦弱并且虚伪的男人,他始终无力面对这一切,更无力面对你”。
   母亲说完,已经泣不成声,趴在桌上不再起来。这份罪责她已经暗藏了多年,因为害怕失去故无力告知,仿佛粗暴的伤口被暴露在阳光下,因为疼痛而失去知觉。她只求忆苏能够留在自己身边,只要忆苏不走,她可以接受女儿无论严苛恶毒的指责。无论多么恶毒。
   这几乎是忆苏听到的最为杂乱并震撼的故事,是亲生母亲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甘愿受的苦,这代价过于沉重,是用完整的生命作为代价押的赌注。是父亲背叛离开让她吃够颠沛流离的苦。是母亲隐瞒真相让她受尽煎熬的痛。她几乎可以发疯的指责哭泣的母亲,也可以哭闹着去找那个不负责任的软弱的叫陈良的男人,她可以哭叫,可以沉睡,可以尽情的发泄,甚至可以跑掉。只要她愿意,做的便都正确。可是,几乎就在那一刹那,她看到这多年来自己走过的漫长光景,自己其实并没有失去什么,反而承接着亲人的臂膀,对苦难获得免疫。仿佛周身藏好的多年的毒突然被解开,哪怕有残余,自己却已足够可以应付。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陡然长大。
   她走过去,扶起落泪的母亲,替她轻轻擦拭。
   “妈,你放心,经历了这么多,我知道谁是真正对我好,我已经长大,我懂的判别真假。谢谢你这么多年给我的爱。相信女儿,我不会离开你的。至于我的父亲,我会独自去面对,但不是现在,我想终有一天,他会给我个交代。”
   下午,她主动做饭,有母亲爱吃的红烧排骨和糖醋鱼。母亲也异常高兴,出去买了水果和红酒,借此缓和下午被尘事翻搅起来的敏感关系。
   晚上,她哄母亲睡觉,在彼此平稳的呼吸起伏中,看见自己日益笃定且成熟的心。她只觉得明天或者将来,总有一段旅途等待她去追寻,但现在,忧虑结局还为时尚早,便索性沉沉睡去,期待次日光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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