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生
这不是真实的世界,你所企及的生活,是命运早已藏好的密码,是头顶虚幻艳丽的光。
——题记
1
2005的冬天,除夕夜,念生伏在狭小的老屋子里演算着繁杂冗长的数学公式,一遍又一遍。
今天似乎不得要领,费好长时间也没个所以然来。他不禁有些懊恼,并且疲倦,便转动手腕看表,时间指向九点一刻,意味着他已经在这个地方伏案工作了三小时有余。在这个举国欢庆的节日里,似乎并不需要这样辛劳的工作。可是,他还没接到父亲给他撤离的消息,就只能忍着。
头顶吊着的硕大日光灯,在书桌上洒下黄昏的光,留下明暗相间的层层怪圈。估计再继续坚持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索性将书本抛在一边,在课桌上涂鸦起来。沿着光圈仔细的描摹。可是,那光圈竟动了起来,一点一点动了起来。线条起伏,从中心向着四周散开,像是水面上被人唤醒的波纹,一层一层,然后翻涌,起伏逐渐加大,波光粼粼,接着,他便看见大海。无垠的大海,泛着白色泡沫向自己快速推进,汹涌极了。他感动胸口沉闷到窒息,像是被人用杠子在里面翻搅,心里翻江倒海。看来现在,什么都干不了,便索性什么也不干。只好侧耳倾听,来自欢快节日的一切幸福躁动,顺便竖起敏锐的神经,时刻接受父亲的旨意来临。
十五岁的少年,在欢快的特殊节庆里,竟像是被人捆住了手脚,哪儿也不能去,似是陷入荒城,眼睛所及的地方都是茫茫原野。他感觉自己丢了灵魂,顿时寂寞丛生。外面周遭一切,似与自己无关,或者说,没多大关系,他须做好分内的事,至少在父亲看来,那是他必须做好的一件,分内的事。可是,念生从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这是父亲凌加于自己身上的语气生硬的命令,那其实是父亲自己的事。就像是,父亲中了毒,而自己便是父亲的唯一解药; 父亲被某种程序加了密,而自己便是唯一的解码工具。他觉得羞辱无比。
他顿时想起父亲每日在他耳边重复唠叨的词句。硬生生的想起。
念生,你要为父亲争气。
要好好学习,要名列前茅,要拿第一,要赢不能输。
念生,我们全家都得指望你,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
父亲中了命运的毒。
…
念生。
父亲终于想起唤他。
走出去,看见父亲蹲伏在院子里,吃力的捆扎着火把。雪白的棉花裹覆在铁丝上,最后被绳子紧紧缠绑。旁边是散发酸味的白醋,盛在大铁勺子里。还有黄纸和烧的通红的炭火。
父亲绑的很认真,像是给心爱的孩子穿衣服,有点吃力,但看上去心满意足。念生站在一旁沉默, 看着父亲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失望无比。无意瞥见父亲的手臂。粗糙如老树的皮,手掌厚实并且宽大,手背上布满蜿蜒曲折的青蓝色筋脉,用力的时候鼓胀起来,血液似要喷涌出来。那一刻,又觉父亲陡然老去。
“来,念生,来拿着,一会跟我走”。父亲绑好火把站起来交给他。念生知道,父亲又要拜神了,这是习俗,在每年除夕夜的时候,用来祷告,用来祈求,意在得到上天的眷顾、指引、暗示,亦或好运降临。
2
命运,类似于形而上的被外力设定在人体身体里的密码,用来捆绑身心、蒙蔽思想,掩埋和阻断去路,并逐渐施压,使之内外受阻,心力交瘁而不可解;接近于慢性毒药, 平时静悄悄潜伏于某个人所不知道的场所,一旦时机来临,它就无声无息的涌出,冰冷冷浸满你身上每一个细胞。你在残酷的洪水泛滥中奄奄一息,痛苦挣扎。每当看到这样的洪水,你就会想,没错,那就是我的心。
父亲张木良就是中了这种毒,在后来的慌乱年岁里泛滥成灾。
当年岁在身体各个地方印上痕迹,身体发肤变了颜色,当梦想虚空破碎,成了一堆肥皂泡沫,或者是一具已经腐烂发臭的躯体,他突然觉得生命已经轻省,可有可无。即使他压根没有梦想,但现实也并非让他好过,饥饿,窘迫,劳作,牲畜,田野,寒风,冰雪…所以他选择逃避,奔跑,苟且,隐忍,伺机等待。直到念生的到来,宛如抓住救命稻草,满怀期待的施加严厉苛刻,以期引领自己超越,寻找出路。
这是种悲哀。
念生出生那年,正值蝗虫过境的危难时刻,兵荒马乱,朝不保夕。整个村子已经被“蝗”军层层覆盖,所到之处,花败草枯。麦田齐刷刷的倒伏下去,形成杂乱无章的荒凉境地,牲口失去依赖的草木,露出萧瑟瘦俏之骨,村民们整日站在梗边,扼腕叹息,束手无策。肃杀般的沉寂。
母亲宋慈恩挺着肚子,惶惶不可终日。丈夫还远在另一个城市打工,归期未定。在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她选择早早关掉所有光源,以此拒绝那些不速之客。只是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黑暗毕竟不是一件令人舒适的生活方式,蝗虫依然到来,沙沙的一片,覆盖在院落里,久久不肯离去,或者轻而易举的进入室内,爬上衣柜、香台、壁画、炕头、被窝,爬上一切没有阻挡的地方,跳跃,翻腾,摸索,寻找,惊扰,离开。那年宋慈恩二十岁,花一般的年纪,过门一年,怀有身孕,行动不便,孤独沉默。这样的夜晚她总是慌乱的无法入睡,紧张的动弹不得,并且焦虑,只好拉紧被角选择沉默或者哭泣,缩着身子倾听、思念、等待、盼望,隔着薄薄的肚皮抚摸,倏尔微笑。她以这样的方式迎接念生的到来。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喜欢抓紧自己认为牢靠的东西,以此作为精神支柱,消除孤独,迎接希望。灵魂一旦倒塌,躯体也将无力抵抗形单影只,必将以最快速度消亡。念生在母亲肚子里静静的睡了九个月,支撑她度过那个秋季每一个黑暗无助的夜晚直到出生。也就在那时,他注定成为母亲乃至一个家庭的精神支柱,这是宿命,他无法逃离,也不能。
宋慈恩临产前三天就住进了乡村医院里,有一个堂叔,是这里唯一的医生,他暂且照顾她。
父亲张木良在另一个城市,干活,等待。他不能走的太远,也走不远。小学文化,自己的名字勉强写出,接近文盲。走的太远容易迷路,甚至丢失,最终消亡于人海。1990年,木良二十四岁,见识浅薄,阅历贫乏,跟着年纪稍大的人外出打工,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摸爬,小心翼翼。
少年时的张木良,穿着补丁裤子和衣裳,混过几年学堂,知识贫乏,格局狭隘,大部分时间游荡于田野,穿梭于各个村落,游迹于浅滩河流,攀爬于山谷石窟,奔跑在打谷场上。山洼,河沟,骡背,混迹于同龄人中间,你来我往。繁重的劳作与自身需求成鲜明反比,整天与饥饿为伴,惶惶不可终日。对于爱情,呈现过分羞涩、无知以及无所适从。学识,爱好,兴趣,信仰,这些词汇太过虚空晦涩,一时之间难以明晰,似乎问题过于复杂,不如简单明了些好。索性转推于父母,任凭决断,自己服从便可。
长到青年,与大批同龄年轻人一样,穷困,饥饿,叹息,张望。于是他们选择离开,最终相伴远行,带着肥皂泡沫般绚丽的梦想,盛大叛逃,游离于各个城市各个地方,未婚或已婚。
最后穿梭于城市的夜色里,行动缓慢。
城市宽泛的夸张,人群混乱的离谱,夜市喧闹的厉害,大楼层次排列,现代化建设初见端倪。灯火绚烂多姿,高端大气,一派繁华的景象。他们惊异,欣喜,激动,接着失落,恐慌。因为随即发现自己当时头脑真是过于简单,行动过于草率。语言不通,交流异常困难,打扮异于旁人,阶级分明的厉害。退却,因为害怕;前进,因为不甘心。彷徨之间,他们选择游荡于城市边缘 ,群居而过。
粗重的劳作,简易的住所,劣质的烟草,毫无营养的饭食,满腹的牢骚,无尽的思念…这些,是牢牢雕刻在那一批年轻人身上的印记,属于历史,也属于现在。 每天穿梭与钢筋水泥与宿舍食堂之间,三点一线,似乎生活就是有这种生硬的令人作呕的东西形成框架,将自己牢牢禁锢,无法逃脱。
张木良存在于这些人中间,每天看着太阳升起落下,月亮升起消亡。远方临产的妻子,成了他日日夜夜想的最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绝情,又觉得自己无辜,更多的则是懊恼,他觉得自己几乎改变不了这一现状,只让他变得沉默。每至夜幕降临,他便辗转于楼层,登上楼顶,看着远方城市灯火渐次亮起,点起一支烟草,狠命的抽,不留残余。
他多年后想起自己所有的陋习,喝酒,猛烈的抽烟,易于暴躁等,都是在这个时间段形成的。这让他懊悔,因为这个习惯,他染上肺痨,严重时气若游丝,尽管后来极力救治,还是落下病根,如影随形,影响深重。粗暴脾气。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不过他感到庆幸,孩子并没有这样的陋习,他感到满意。
接到电话是在一个下雨的工作日,张木良正抬着一袋水泥往上递,雨水混合着飘飞的水泥屑,落在头顶形成一层厚积的粘稠体,头发呈现分叉的各种形状。工头在杂乱的人群中找到他,说是村里医生打来的,妻子临产让他回去。木良挂断电话,以最快的速度交代掉工作,在水房冲了澡,准备踏上回家的旅途。工头给他结账,拿着两个月四十块钱的工资,显得单薄,木良眉头一皱,快速而简单的收拾行李,坐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
3
县城石河 ,是被人遗忘的世界,所有人都这么说。
地处西部最荒凉的边界,孤立无缘。四周是交错连绵的层层山脉,由此被层层包裹,成为心脏部分,流淌殷红血液。就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无人采摘的果实,而县城就是内核,只等着慢慢变质,腐烂,风干,消失于无形。
匈奴,阳关,风沙,落日,料峭春风,金戈铁马。这里曾是万人搏击的古战场,是国之命脉,扼守咽喉,系千钧于一发,保全所有。刀锋利刃,疾风劲草,兵强马壮,战士们枕戈达旦,看日升日落,只等狼烟四起,翻身上马,冲刺、拼杀、冲撞、呐喊。最后长眠于落日的余晖里。心静如止水。红豆,相思,归途,征程,风月,柳叶,鸿雁。泪水,厮杀,死亡,恩怨情仇,过往云烟。怎奈风雨起,山河日月颠。何必眷恋。
迫近天际的群山只留一点空隙给这里的人民繁衍生息,像是紧紧怀抱的臂膀,顺利遮挡外来物种的侵犯,却更像是关上了自己的大门。仅凭一己之力,抵抗自然和外来侵略,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社会底层,除了贫乏盲目以及顽固的生存意志,再无让人觉得美以及愉悦的部分。少量人群居于县城,谋求发展,倒腾小生意,开饭馆,理发店,小型家电,商铺,屠宰场…身份略显档次,贫富差距明显。由此可见,事物的消亡与发展,全靠思想上的兴盛与激进,生活本就破烂不堪,当然不能就此沉沦。顺应天意,实质是选择一种自我堕落与消亡。
车子从山底盘旋而上,转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夜色里看不到尽头,好似一场无止境的旅途。路面多坑洼,跌跌撞撞,车头摇摆的厉害,随时都有跌落山谷的可能。四周并无躁动,只有机器特有的破碎声响彻在空荡的山谷里。各处部件同时发出声音,在黑暗里紧密混合,像极了一场末日时刻盛大的乐器演奏,听了令人烦闷,心在无尽海洋里跌落。终于爬上山顶,司机换档快行,似在应和主人公的心境。很快,便开到医院门口停下来,木良匆匆下车,招手离开。
推门进去,一眼便看到躺在角落里安详笃定的宋慈恩和身边熟睡的婴儿。
屋子qqkjrz/' target='_blank'>空间狭小,加之病患众多,难免拥挤不堪。有老人倚在一旁,面目狰狞;成年男子神色倦怠;生病的孩子,躺在母亲怀里;临产的孕妇,靠在床体栏杆处痛苦哀叫。地上有带血的纱布和破碎的玻璃,药水味混合尿液的味道,无一遗漏的被人吸进肺里,活生生像是跌进了腐烂的沼泽。张木良快速移动到亲人身边,宋慈恩刚从疼痛中缓过来,尚有余悸,嘴唇干涸,脸色苍白。努力给木良一个简短的微笑,很勉强,但看上去很欣慰。
木良抱起孩子,用力看过去。虽尚是雏形,但不难看出有跟自己同样的媚眼和嘴角,是自己的样子。只不过孩子较之自己,皮肤白皙,柔软,光滑,吹弹可破,仿佛一碰就可溢出水来,可爱万分。
他当即给孩子取名,念生,张念生。意为好好活着,并且要活的好。以求孩子长大之后解了自己深重的毒。命运的毒。有人说,活着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念生一出生就背负了这个沉重的含义,这是宿命,一代人的宿命。
4
尽管世界上有那般广阔的空间,而容纳你的空间——虽然只需一点点——却无处可找。你寻求声音之时,那里惟有沉默;你寻求沉默时,那里传来不间断的预言。你的心如久雨催涨的大河。地面标识一无所剩的被河流淹没,并冲往一个黑暗的地方。——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张木良有过一次逃脱命运桎梏的冲动与经历,但那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惨遭失败后,悻悻而归,再无拼杀的勇气。
是在念生长到十岁的时候,父母带着他去离家很远的瓜州开荒。是听别人说起,那里地势平坦,交通便利,尤其是棉花收成甚好,许多人都挣了钱。只是多风沙,倒也不打紧。张木良沉思再三,觉得有出路,决定去闯荡一番。便抛下这边的亲人和家业(其实没家业,一座荒芜的院落而已),带着身上东借西凑的几千块钱,去另一个地方安家。
他们进了农场,加入种植大队,并且在别人帮助下,贷款,承包了土地,准备大干一场。租了房子,是那种不大的套间屋子,后面是凹凸起伏的连绵沙丘,大片沙枣树林,春天的时候开出黄色的小花,整个屋子都被香气环绕。可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刮沙。即使这样,供一家人居住还尚可,毕竟在张木良心里,这只是暂时的。给念生入了学,上大班。宋慈恩负责早晚接送,顺便准备一日三餐,偶尔上地里给丈夫帮忙,做些简单的工作。一切,似乎出奇的顺利,从前的种种荒芜,不安,哀怨,都像洪流般浩浩荡荡向后退去,幸福就在前方。继续努力就可触得。
那段日子的张木良,每晚都会不同程度的失眠,有时候甚至整宿的睡不着。在静谧如水的夜里,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儿,点着烟发呆。外面风声鹤唳,他耐心倾听,风推动沙子缓缓向前,填平凹陷的地方,然后又突兀出来。棉花快到采摘季节,不出意外,便可还巨额贷,甚至还有结余。可是万一…没有万一,不能有万一。张木良一想到这,就会感到全身的凉意从脚底漫上来。心情复杂非常。
是一个初夏的夜。张木良从外面轰隆的巨响中醒来,稍作镇定,进一步判断,随即掉进黑暗的沼泽。沙尘暴。是沙尘暴。他迅疾的跳下床顾不得穿鞋,拉开门,随即又被外力推了进来,嘴里向被人倒满沙子,眼睛完全睁不开。他退回到屋内,借着灯光向外看去,已经闹翻了天,地上的一切都被搅动起来,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得树木咔咔折断的声音,布料撕扯的声音,牲畜嘶鸣的声音,孩子哭泣声,妇女的叫喊…混乱异常。他跑去用力摇醒尚未惊醒的宋慈恩,想大声呼喊什么,却堵在喉管里,硬生生发不出声来。之后,就疲软的瘫在一边,再也无法起来。
那是念生的生命历程里第一次旅行,结果草草收场。注定是个不眠之夜,父母拉着不明所以的他,在黑暗的风里摸着走到镇上,坐车连夜奔逃回家,从此再无远行。之后的岁月里,这个记忆都会在梦里突兀的冒出来。他被沙石迷了眼,什么也看不清。石子不断击打面部,疼痛难忍,仿佛无数细而尖锐的针刺向他,溢出鲜红的血来。他被两股势力操控。一边是父母,一边则更为强大。尚未年幼的他无力反抗,任由它们撕扯着自己的躯体盲目向前。
5
来,念生,跟我来。
他拿着点着的火把,跟着父亲,穿过每一个堂屋,褐色的醋水不断被浇在滚烫的炭火上,呲呲作响,酸味随即弥漫出来,生出白色的烟。父亲端着炭火尽可能将味道延伸到每个地方。母亲跟在最后,用簸箕将清扫的垃圾清除出去。这样,便可祛病消灾,保家人一年无疾。似乎,倒也不算繁琐。
念生,跪下,跪下磕头。父亲站在香台前面,正在虔诚的上一株香。他跟着父亲磕头。静谧的夜里,却听到耳边呼呼风声,从四面八方涌起。接着有沙尘弥漫的味道,树木折断的声音,孩子啼哭的声音…各种声音。他警觉,是那段记忆冒了出来,随即,他看到身体单薄的少年,夹杂在层层升起的乱流中,最终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