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二）—狐狸的故事

猪在知道“幸福镜”的真相之后，陷入了长长的沉思，也因此瘦了十来斤，他茶饭不思，一直反复咀嚼妈妈的话，疑窦丛生：如果说狸猫和老虎的把戏能够骗过笨笨的兔子、呆呆的青蛙和鼠目寸光的老鼠，是因为扭曲了的影像，激发了他们工作的热情，收获的喜悦让假象瞒天过海，这还可以理解，但他们又是怎么用“幸福”的幌子骗过绝顶聪明的狐狸呢？狐狸既然能写出各种初高中、本科研究生毕业论文，聪明绝顶，我就不相信他会不知道幸福镜照出来的样子不是自己原来的面目，这镜子的魔力究竟有多大？狸猫和老虎的伎俩又有多高？

猪带着疑问去问猪妈，猪妈说，狐狸家里也有一面幸福镜，但从来没看他照过，听狐狸的邻居黄鼠狼说，狐狸一般白天睡觉，晚上在灯下伏案写作，代写论文是他的营生嘛，写完之后会照照镜子，然后美美地睡个大觉。这又是为什么呢？猪更加疑惑了，头上的三根猪鬃紧紧地皱到一起，好像猫的胡须。猪妈说，兔子织布前照镜子、青蛙出门前照镜子，狐狸睡觉前照镜子，这样做肯定是有他们的原因，每个动物都有自己的特性和经历，如果我们对每个动物都要了解得那么透彻，那我们岂不累死了，还要不要吃饭睡觉，美容健身？你有好奇心是正常的，但真相很多时候是沉重的，未必会让你高兴，也未必让他们高兴，还是少碰为好，知道得多了，想得多了，不是什么好事，你又该瘦了。猪妈心疼地看着儿子肥头大耳不再，瘦削的耳朵耷拉着没精打采。

猪点了点头。年少轻狂，血气方刚的他怎么可能放弃真相呢，不撞南墙不回头，猪径直朝狐狸家的方向走去。

狐狸家住在黄鼠狼家的西南角，森林的最北边，两家挨的很近，因为和黄鼠狼是邻居，很少有人会光临狐狸的家，原因众所周知，没人愿意捂着鼻子在黄鼠狼家三里外的地方转圈。可狐狸偏偏和黄鼠狼做了邻居，这令猪很是想不通。果不其然，还没到狐狸家，猪就不得不掩鼻而行，循着难闻的气味，很容易就来到了狐狸家的大院门口。真气派！暗红色高墙，金黄色琉璃瓦，朱红大门上一把龙头银锁闪闪发光，两只威武的石狮子面目狰狞守在两侧，凶神恶煞的表情吓得猪惊出一身冷汗。一看，就知道是个有钱人家，这世道，猪自言自语，懒的赚不了钱，比如自己；勤快的也赚不了钱，比如兔子，成天织布，只够养活自己；呆的更没戏，比如青蛙，只有鬼点子多、走歪门邪道的才能发大财，比如老虎、狸猫，还有这代写论文，造假文凭发财的狐狸。猪叹了口气，叩了叩龙嘴衔环。

“谁呀？来了，来了！”狐狸边跑着边热情的答应着，一开门，机关枪般的客套话接踵而至：哎呀，是二师兄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啊？你有啥需要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了，我都是上门服务，你瞧瞧，还亲自来一趟，快快，到屋里坐，这么远过来，肯定累了，瞧着头上的汗，我给你泡杯上好的竹叶青……边说着边拉着猪蹄到了客厅。

狐狸家真气派啊，红珊瑚镶边的真丝屏风，乌木镂空雕花藤椅，水晶钻石金丝挂帘……跟自己的猪窝比，真是天壤之别，真没想到，猪脑袋里冒出来两个词，发财、低调……

沏好茶，狐狸满脸堆笑地问，二师兄，有啥吩咐尽管说，是为了毕业论文的事情吧？哈哈，狐狸得意地笑着，前天你堂弟给我打电话让我准备的论文，我昨天晚上一晚上就搞定了，包过，包拿你们学校的优秀论文奖。你也是为这吧？这样，我给你再便宜点，现价五折，如何？

猪不好意思地说， 不，不，我不是为了毕业论文的事情，我虽然成绩不好，但论文好歹也自己写，只求个及格就行了，也不用评什么优秀毕业生，我来是，是为求证一件事情。

狐狸略有不悦，仍然勉强挤出笑容来，说，你大老远跑来，肯定有要事，你就直说把，又拍着胸脯，兄弟我一定尽力，尽全力。

猪心跳加速，妈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真相很多时候是很沉重的，你还是不去碰为好。。。定了定神，猪指着水晶钻石挂帘说，真漂亮啊，我见兔子家也有一套，不知道他的真的还是假的。

狐狸脸色一变，说，有啥话你就直说吧，别顾左右而言他了。

猪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鼓了口气，说，是这样，我来是想问问你知道不知道幸福镜的事情，幸福镜是假的，是狸猫和老虎骗钱的把戏……

“行了，不用再说了！”狐狸声色俱厉地打断了猪的话，猪兄，如果你来找我办事我欢迎，如果你要问镜子的事情，我告诉你，我觉得幸福镜很好，我用的很好，不知道什么真假，你可以走了。

狐狸的反应让猪大吃一惊，用元芳的话来说，那就是，“此事必有蹊跷”，猪把心一横，想着，今天不搞清楚原因，我就不走了。

猪说，你就告诉我吧！你究竟知不知道幸福镜照出来的不是自己真实的样子？兔子、青蛙都不知道，都被骗了，我不相信你这么聪明也会被骗，你一定知道，对不对？

狐狸连推带攘的把猪赶出门外，边推边说，你们猪家的生意我不做了行不行？你走，永远不要来我这里，就当我不认识你。

猪在踉踉跄跄中被推出大门，就在朱红大门“哐当”关闭的一瞬间，猪看见了狐狸眼里噙满了泪水，红红的眼睛，没有了嚣张，只剩下哀伤……

这更证实了狐狸是有故事的，有很长很长故事的，猪站在门外，心想着，我必须了解真相。他在门外一遍遍地重复着，游说着，让狐狸开门，让狐狸回答幸福镜的疑问。猪铁了心，不找到真相，不回家。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月亮露了来，乌鸦飞上了树梢，呱呱地，凄凉地叫着，各种夜间活动的动物都倾巢而出，猫头鹰、蛐蛐，青蛙，等等，在各种动物的叫声中，猪嗓子都喊哑了，狐狸仍然没有开门。可以确定的是，狐狸还没睡，屋里朦胧的灯光从门缝里钻了出来，照在猪蹄上。快半夜了，猪喊累了，靠着大门居然就呼呼睡着了。

也不知是几更天，忽然，一簇簇由远而近的火苗，大呼小叫的声音，把猪从睡梦中吵醒，原来，是猪家族寻猪来了，好家伙，从爷爷到侄儿大大小小三十余口都来了，猪妈一步上前抱着猪头说，傻儿子，我就知道你到这里来了，赶快回去吧，你是找不到真相的，也不必找到！

一看家族的人都来了，猪浑劲儿上来了，发动宠他的爷爷让全家族的人大声吆喝，让狐狸出来，还猪一个真相，猪侄子甚至挥着钉耙喊道：你要是不给俺叔一个回答，我就砸了你家的门！猪妈再劝也无济于事，只好在旁边等着。一个时辰过去了，狐狸卧室的灯灭了，随着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狐狸伸出手，把猪拉了进去，看着狐狸红肿的双眼，猪的愧疚感涌上心头，浑劲儿没有了，猪说，狐狸大哥，对不起，我是好奇心太强，我只希望你告诉我真相，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也为我家族的不当言语向你道歉。狐狸什么也没说，径直把他拉到了卧室，卧室很大，到处都是废弃的稿纸，还有复制粘贴用的模板、胶水、印模等各种造假用品。幸福镜放在床头，很大的一幅，跟猪买的尺寸差不多。狐狸把猪拉到镜子面前，冷冷地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足足有一刻钟，猪被震惊得缓不过神来！

镜子里，一只毛色雪白可爱的兔子赫然站在自己身边，那双红肿的大眼睛再也熟悉不过，这不就是狐狸哭红的眼睛吗？怎么回事？回头一望，狐狸还是狐狸，怎么镜子里没了狐狸，只剩一只兔子了？！猪拼命地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视觉障碍了，眼花了吧？

狐狸说，你的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我是一只兔子。

啊？！猪张大了嘴巴。

狐狸擦了擦眼泪，正色道：我本身就是一只兔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森林里还没有庙会，狸猫和老虎也还没有卖镜子，我和我弟弟，哦，就是现在织布的兔子，我们一起织布换粮食养活自己，生活简单而开心，弟弟很满足，可我总不甘于清贫的生活，辛苦的劳作一年也换不了几个钱，但我是哥哥，我有责任光耀门楣，我要想法子赚大钱，我瞒着弟弟去了山那边的森林，遇到了一只真正的狐狸，跟着他学习坑蒙拐骗，学到了各种手艺，算命、占卜、卖假货、赌博、帮忙讨债等等，很快就赚到了很多钱，但是我发现，我的容貌也渐渐地变成了狐狸的样子，耳朵变小了，尾巴变长了，笑容变得奸猾，毛色暗沉了，一年后，我的言行举止、容貌越来越像狐狸了，几乎一模一样了，我害怕这样下去迷失了自己，决定不再跟着狐狸，便回到了这里，用骗来的钱在森林的最北边盖了这座房子，我不敢和弟弟相认，也不敢把真相告诉弟弟，怕他根本就不会认一只狐狸做他以前的好哥哥，更怕他瞧不起我。我很痛苦，不知道怎么样变回兔子，也没有更好的谋生法子，只好选择一种给别人造成伤害最小又能挣钱的手艺—代写论文、造假文凭来谋生，一直到现在……

“那你为什么要买镜子呢？”猪有点同情狐狸了。

那是因为，在我心底深处，我仍然是一只兔子，可白天，我在接活儿的时候，我一直是狐狸，我赚钱越多，生意越好，我越发装的像狐狸，就越发变得像狐狸。我越来越担心，害怕终有一天，我自己也相信自己是只狐狸了，把自己本来的样子忘记了。终于，我找到了狸猫，他给我定做了幸福镜，可以随时随刻照出我的本来面目，最真实的自己，让我在迷惑的时候保持清醒，让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是只兔子。所以每天晚上当我工作完成后，我会照照镜子，看看我的样子，然后藏起自己长长的狐狸尾巴，脑袋中想着镜子中的自己，念三遍“我是一只兔子”，然后才能入睡。我相信，每一个买幸福镜的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和故事，比如，我弟弟那也有一面幸福镜，我知道那镜子不能照出他真实的样子，但看到他在镜子面前露出的微笑，我就知道，他需要镜子，就像我也需要一样。

狐狸转身对着墙壁，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声音，如泣如诉，明明就是兔子的呜咽声……猪看着他的背影，似狐狸，又像兔子。他也分辨不出了。真相是残酷的。

猪拖着沉重的脚步，满心愧疚地离开了狐狸家。他知道，今夜，狐狸，不，是兔子，将度过一个不眠之夜，自己也是。

第二天，猪带着一大堆鲜嫩的青草和胡萝卜来到狐狸家，大门紧锁。门口四散着镜子的碎片，猪拿起最大的一块，只见背后写着，我带着弟弟走了，保重。

没有人知道狐狸和兔子去了哪里，猪只是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需要幸福镜了。

两行泪水滴滴答答落到碎镜子上，渐渐地散开，好似一朵朵太阳花，闪映着如血残阳的余晖，鹦鹉飞上枝头，欢快地叫着，庙会马上开始了，庙会马上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