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成安二十来岁,是明月歌舞厅的一个伙计。说是伙计,其实也就一个打杂的;自从跟着蝶舞戏团辗转来到上海,已经过去三年多时间了。
他很早以前就没了亲人,据说还曾患过一场大病,以前的事也记不大清;性子又偏僻、难相处,没有朋友来往。
而在这三年的时间里,又够磨灭很多事。所以他孤单的连回忆这种奢侈的东西也不能享受。
幸好团里给每一个伙计都发了福利,就算是杜成安这种打杂的,也都分了一个住处。杜成安起码的生活得到了保证。每天晚上,杜成安就会从铁床上爬起来,准备完毕就会去隔家三里的月亮歌舞厅工作。
他家在一条老巷子的深处,只有十平米。虽然简陋,总算干净;房上盖着青青的石瓦,爬着的绿苔说明了房子的年岁之久。
杜成安每天就从这样的一座房子中走出来,背着一个木头匣子往街上走去。虽然他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但匣子里面装的确实是胭脂水粉,以及一件玫红色的旗袍。
他是戏子,虽然现在是一个舞厅打杂的,但是旧时的手艺还是不能忘。
“心舞戏院开场了!这次来的可是小叫天!睁大眼睛过来瞧瞧,包你看满意!”
“中华,铁塔,红梅,便宜喽!”
“先生,买一枝花吧……”
离舞厅开门的时间还很长,所以杜成安还在街上晃悠。
他只有在街上瞎逛的时候,又或者在舞厅看着那些陌生的老板歌女晃动着腰肢让他带路的时候,才会有一点存在感。他很少说话,即使是盯久了小摊贩的货品,摊主如果不开腔的话也不会买。
他站在离月亮歌舞厅三个巷子远的心舞戏场的台子下面,看着前面熙熙攘攘的看戏的人群以及舞台上提刀弄枪摸须换脸的唱戏的人发呆。
他似乎在陶醉又似乎在缅怀。
夕阳在渐稀的吆喝声里下沉,围观的人群也随之散去。杜成安这才反应过来,懵了下,提了提背后滑下来的木匣,又往月亮歌舞厅走去。
顺着夕阳斜下港湾码头的空档,杜成安穿过了灯红酒绿的老上海街,停在明月歌舞团所属的月亮歌舞厅后门前。
因为他注意到今天舞厅正门笔直地站了很多人,手里都拿着家伙。所以他直接往后门走去。
透过后门门帘纱布,隐隐约约可以见到很多人影,杜成安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但身体却下意识做出了动作。他抬起穿一双黑里泛白的布鞋的脚,小心拨开帘子,越过高高门槛跨进去。
舞厅里面闪着光,好几位当红的舞女穿着玫瑰红般的旗袍。她们都随着星星点点的红蓝光婀娜起舞。舞台下最前排是团长黎明湖陪着一位别着把匣子枪的司令,他们正在喝着玫红色的酒。
舞厅外面的人多,里面的人少,除了几个副官,便没有其他闲人。
台里的姑娘却都在这。而且个个都穿着一身暗红色的旗袍。站在后门不远的地方是一队绿衣皮帽的大兵。最前的那个身上挂着一颗勋章的人推了推旁边一个流着涎水的反戴帽子的大兵,那个大兵擦了擦嘴走过来把杜成安拦住了。
“站住,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这里的伙计。”
杜成安紧张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因为那个人正拿着枪指着他。
司令那边也停了酒,饶有兴趣地看着这里。黎明湖走了过来,把杜成安推了一个踉跄,同时也隔开了杜成安与那个执枪的大兵:“你走!不要来了!”
“为……什么?”杜成安站稳了,抬起头来问。
黎明湖嘴角抽动了,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总算抿紧嘴,撇开目光,并不回答他。
时间过得很快。那边的司令像是失去了兴趣,摆了摆手。
这个时候,杜成安才发现,在被掀开四方桌布的桌子下面,还藏着一个女人。
女人也和台上的舞女一样,穿着一身暗红色的旗袍。只不过在她身上,旗袍像是更加漂亮一样,仿佛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而且,她清秀苍白的脸上有枚极淡极细的雀斑。
杜成安呆了。
黎明湖面带苦涩,握着的拳头松了又紧,似乎有说不出的隐情,但最终是叹了口气,让看门的把杜成安抬走。
在杜成安的脑海里,像唱电影一样,不断的快速闪现无数次曾被他怀念又忘掉的往事。在这个时候,他的木匣被门给碰了一下,里面的瓶瓶罐罐盒子镜子滚落在地。
包括那些胭脂盒水粉和铜镜,以及一件暗红色的旗袍。
也许是因为这样类似摔杯子的事情发生的太多了,又也许是另外的原因,总之整个舞厅全都静了下来。甚至于时间,好像在这个时候都变停了。
(一)
那件旗袍是在东北,是在杜成安童年里的事了。他出生在东北雪地边的一个小山村里。那里交通滞塞,偏僻落后,除了一所红军以前留下的小学学校,没有什么是能够与外界稍微接点轨的。
也正在在哪里,他度过了一生中第一个十年生涯。
村里面的孩子都兴散养,各家各户的孩子都玩在一起。无论个儿高的个儿矮的,无论年长的年幼的,甚至不分男女,都能够在一起玩耍。
在那所前身是一个私塾的学校念书的时候,杜成安还是一个老师眼中的“有出息的人”。他记性好,不喜欢闹,愿意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书,又听老师的话,所以也就最得老师喜欢。
和他一起被老师寄以重望的,还有一个女生。那个女孩是隔村的,听说是村长的独苗苗。个子不高,但是皮肤很白,长得漂亮,脸上有着一枚极淡的雀斑,长尾麻花辫,经常穿一件浅蓝色布衣,黑色布鞋。
但是他们却从来没有有过太多的交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杜成安总怕她,一见到她就躲。也许是天生的性格软弱,杜成安总会被其他的坏学生欺负。而只要那个女生一出现,那些坏学生便会一哄而散。
过了很久杜成安才知道,原来听算命的说,这个女孩天生祸命,据说是不详的化身旱魃转世。杜成安不信。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很明白那个女生的心情。又好像不太懂。也许是这个叫苏旗的女孩也不喜欢说话,也许是别人不喜欢她说,总之,杜成安发现,他们两个,居然很像。
甚至于相貌,也大致相同!
那次回家的时候,杜成安收拾好身为木匠的父亲给做的木匣书包,便要往家走去。在路上的时候,他被今天一位吃了语文先生“竹笋炒肉”的六年级生拦住了。
尽管同样是六年级,但是这个六年级生留过三次级,家里人又是乡里的干部,所以平时走路都是横着走的。今天因为没交作业,叫杜成安给登名字了,不敢和老师动手,便要找杜成安的麻烦。
几个人把杜成安围了起来,用箪瓢舀了菜地里的尿水来,淋了杜成安一脸。嘻嘻闹闹之后,他们大摇大摆的走了,留杜成安一个人,靠在菜地茅舍边的土墙上。杜成安愣愣的抹去脸上的污秽,呜呜的哭了起来。
月亮被乌云遮住了,把菜地也变得漆黑一片。杜成安抽噎着,躺在菜地边的一堆稻草上,不知道怎么回家。
一直到夜深月明,杜成安才发现苏旗的存在。她站在一个小土垛前看着他,漆黑的眸子在夜里却水灵可见。她知道杜成安已经看到她了,原想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往杜成安走来。
杜成安这个时候也不害怕,但是他却有些发抖,脸倏地一下烧红了。
他看见了女孩睡衣下隐约的白漪。
“校长叫我来的。”女孩替他擦了擦脸,静静的看着他说。
“我……马昆……马昆他们……呜呜”杜成安抽噎起来,耸动着肩,不住的哭了起来。
本来他既要强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苏旗什么也没问,他却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
“杜成安!你在哪里?”
远处校长和几位老师的声音传来,杜成安赶紧不住的擦脸,又莫名地害怕起来。
“不用怕,李老师他们会教训马昆他们的。”苏旗细心的帮他擦了擦脖子上的一些残余的污秽。幸好天黑,不然她会发现,杜成安的脸就像发高烧一样。因为他闻到了苏旗身上的一种,淡淡的却极细的香味,像佛堂里烧的细烟那样,让人不自觉的安静下来。
“李老师,我们在这呢!”苏旗回应着校长和老师们的呼唤,又转过头看了看杜成安,却突然扑哧一笑,“你真像个大花猫!”
原来月亮已经出来了,杜成安的脸上,虽然已经被苏旗抹去了污秽,但是仍留下道道痕迹。不知道是因为苏旗的手帕的原因,已经感觉不到臭味了。至少还是十一二岁的杜成安这么觉得。
(二)
学校新来了个实习老师。马昆他们照样在学校里横着走,李老师依然教着他的算数,校长还是村东头的秦安先生。似乎,一切都在前进却不变化。不,至少,杜成安不这么觉得。
至少,他跟苏旗的关系变了。
而苏旗,也把状告到了最讲道理的李老师那里。李老师第二天把马昆爹喊了过来。马昆对苏旗恨得牙痒痒。
但苏旗家里有钱,听说几个叔叔婶婶都是大城市里的知识分子,父亲又是德高望重的老村长,所以谁也不敢欺负她。马昆就算被父亲胖揍一顿后,也没敢找她的麻烦。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其实,如果不是那颗淡淡的雀斑的话,苏旗比东头秦校长家里的电视里面的那些个人儿还要漂亮。只是太美的东西,总要藏在深深黑夜下才不至于被摧折。
如果,杜成安是说如果,没有那算命的人那一番话,苏旗早就要嫁了吧。
上个星期,父亲还找了村里的一个老太婆,给带来了一个小女孩,听说是给杜成安做媳妇。
“好,现在请那位同学上台,给大家讲一下这道题目?”
新来的老师叫陈安,长得很漂亮,身上总洋溢一种香水的味道。杜成安不喜欢她。但是他觉得她的衣服很好看。
苏旗说,她也喜欢那件衣服。她还告诉杜成安,那件衣服不叫衣服。是旗袍,她说。
杜成安长得高,但坐在教室第二组第一个。因为其他老师推荐,新来老师也让他回答问题。
杜成安慢慢站起来,却被凳子腿绊了下,扑在了陈安身上,霎时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
教室里顿时哄笑声一片。马昆为首的几个调皮的学生看出新老师的手足无措,爬上桌子拍着手吹口哨。
“哦,新老师要和杜成安睡觉了,大家快来看啊,新老师和杜成安睡觉了……”
新老师慌张地喊着安静,挣扎着爬起来。因为穿的是旗袍,不小心又给倒了的凳子上的一颗钉子挂住,夸啦一声又被带倒在地上。
马昆几个人甚至还围了过来,一边笑一边叫:“羞,羞,羞……”
新老师涨红着脸,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胡乱扯起撕裂的旗袍往教室外面跑了出去。
“小六,把他按住,我要给他画个王八。”马昆不知道在哪里拿的一支毛笔,准备在杜成安的脸上画字,“叫你登我名字,叫你告我状……”
杜成安使劲的甩着头,硬是不让马昆画上去。
周围的人死死地按住了他。
“还动,还敢动不?”马昆涨红着脸,咬着牙气喘吁吁。他猛地将笔插进了杜成安的嘴里,使劲的搅动着,一边动一边咒骂着。
“啊……谁咬我!”马昆缩回手丝丝的吸着气,回过头往后看去。
苏旗气愤的看着他:“不准欺负杜成安!”
马昆咬的牙格格的响,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苏旗的牙齿白且短,很尖锐,马昆活像被银锥狠狠的扎了一下。
马昆抬起手,猛地往苏旗脸上挥了过去。
“啪”
苏旗捂着脸,皙白的脸上赫然显现着五道红印。但她还是昂着头瞪着马昆,挡在杜成安面前。
“马昆!怎么回事!”
校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看着马昆问道。
“老师,杜成安刚才欺负新老师,苏……苏旗也有份,你看,她还咬了我一口!”
马昆抹了抹还有几滴的眼泪,努力伸出手让李老师看清。
“杜成安,马昆说的是不是?”李老师还是有些不相信的,可是这么多人,全都看着杜成安。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马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老师见杜成安别过头不说话,转过身又问道。
“李老师,你一定要狠狠罚杜成安啊,就刚刚,新老师在上课,我看到杜成安坐在第一排第一个位置,诺,就那里……”马昆指了指杜成安的座位,“杜成安还偷看新老师的裤子,然后新老师让他回答问题,他就站起来把新老师推到了,还……还把新老师的衣服也撕烂了……”
围观的人群顿时里很多人不由得捂着嘴发出笑声,李老师吼了句“安静”才停了下来。
“那苏旗又是怎么回事?”
“是苏旗故意把凳子放在那里的,我早就听她说新老师的衣服很好看了……刚刚我要把杜成安抓起来不让他跑,苏旗还咬我!”
李老师铁青着脸,什么话也没说。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位新来的老师,是他读高中时的同学,特地来看他的。现在却叫他的学生给欺负了,他……
李老师举起手中的细长竹枝,狠狠地往杜成安的身上抽去。
杜成安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他格外的委屈,甚至连那天晚上被泼粪水,也没有这么强烈。他抿紧嘴,使劲的忍受着李老师抽过来的竹枝,愣是一声不吭。
(三)
杜成安从床上爬起来,摸了摸脸。脸上还有个火辣辣的掌印,是他爹昨天打的。
杜成安的父亲是个唱戏的,家里很多戏袍。性格和他唱的戏一样变化无常,有时酗酒还会打骂妻儿。杜成安最怕他。在他面前,杜成安就像是一只眼神躲闪的麻雀一样,明知有猎人在后面,还是会选择把眼神望向父亲。
昨天杜成安爹回来的时候,差点没把围戏袍的铁圈往杜成安身上砸去。幸好他的母亲,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女人,死死的护住了他。
为了杜成安的事,他家置了一张酒席请那位新老师吃饭。
不知道为什么,那位新老师死活不肯来。李老师无奈之下只好自己跟着几位老师以及校长去了。
杜成安站在门口,看着院外酒桌上划酒拳的大人发呆。他在想着苏旗。
真奇怪,昨天明明杜成安都没哭,苏旗却流泪了。她眨巴眨巴漆黑色的眸子,眼泪就流了出来。李老师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苏旗。
昨天一个下午都没看到她。
“过来,给李老师认个错!”杜成安爹扒了扒手,示意杜成安过来。杜成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一看到父亲那看待麻雀的眼神,瑟瑟缩缩的走了过来。
“我说老杜啊,你家小杜也真厉害,眼光忒好,我怎么就没发现,李老师带了这么一位漂亮的姑娘来学校了呢,啊?哈哈……”
几位老师喝的脸红脖子粗,饶有兴趣地看着低着头走过来的杜成安。
李老师也尴尬,想发气又没处使,于是只好说一句丧气话:“这小混蛋!”
杜成安爹陪着笑。他是戏子,习惯了。只不过他的笑,特别的奇怪。
“我……我没有错,是新老师自己摔倒撕破衣服的!”杜成安像是憋足了勇气,说了这句话后,只觉得有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使得自己不得不昂着头,瞪视众人。众人皆鸦雀无声。
“你这小兔崽子,胆大包天还有理了是吧!给我跪下!”杜成安爹气的手都颤抖了,刚堆起的笑,一时僵在脸上。他拿起凳子,照着十二岁的儿子的腿上使劲抽去。
几个老师也不开玩笑了。气氛变得异常沉重。几个老师看了看昂着头愣是咬牙不哭的杜成安,又把目光放在一旁尴尬的李老师的脸上,想知道李老师怎么解决。
李老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额头上都渗出汗来了。杜成安爹那几下格外的重,像是就要给他看的。
他看着一旁地里的桔梗,支吾道:“孩子还小,算……算了吧。”
杜成安爹的脸笼罩在黑暗里,并不看得清表情。只听到如二胡老弦拉动的枯涩“唔”声。
灯光依稀亮起,月亮也越升越高。众人渐渐离去,酒席也散了。
晚上的时候,杜成安早早就爬上了床。父亲正在与娘吵架。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连娘也不例外。他把头深深埋进被子里。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面有玫红色的东西说不清,究竟是什么。
(四)
一直到杜成安看到司令身边的那个女人前,他都没想起十年前那个夜晚后发生了什么,他只依稀的记得,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苏旗。就在那一年,他离开学校,跟着杜成安爹进了蝶舞戏团。
一直,都没有,再见过的人,重逢的时候,会不会让人想起很多事呢?
杜成安任由看门的把他从月亮歌舞厅推了出来。那个脸上有一枚极浅雀斑的女人在里面流下了一滴泪。
一道门隔开了两个世界,却连接了整片天空。
杜成安呆呆的看着街上的人流。他有过一瞬间大脑完全空洞。
他好像又想起什么了。
(五)
在杜成安爹宴请了老师们后的第二天,陈安死了。她死在临时一间被充作教师宿舍的仓房里。第一个发现她尸体的是李老师。更奇怪的是,她是赤条着身子的。
而苏旗的退学,更让大家猜疑。有人还将算命先生的话传了开来。不只是在学生当中。
杜成安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很难受。
也就是这个时候起,杜成安的成绩一落千丈,有人说是因为他曾跟苏旗在一起玩过。
杜成安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把杜成安领回了家。不知道为什么,杜成安从此对旗袍产生了极大的恐惧,甚至于那次杜成安爹带他去戏台看到的一个穿旗袍演出的戏子,杜成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可是,在戏台学把戏的时候,他总不自觉的去看那个戏子换下来的旗袍。而那件旗袍,竟像是有魔力般,可以让杜成安着迷。
他经常苍白着脸,死死地看那件旗袍。脑海里却会浮现一个影子。
“不用怕,李老师他们会教训马昆他们的。”
“你真像个大花猫!”
“不准欺负杜成安!”
杜成安总是在回忆中盯着那个女人穿着的旗袍发呆。他看到,那件旗袍左袖下面脱了一根红线,旗袍下面的开叉一直到大腿根部。旗袍上面绣着一朵玫红艳丽的牡丹,牡丹的花蕊有三十针,都朝着西边伸延。
每一针每一线,杜成安都看到了。他的脸在看每一针每一线的时候变得越来越苍白。
幸好唱的是旦角,脸上铺了厚厚一层水粉,别人瞧不出端倪。
后来的后来,那个穿旗袍的戏台里的台柱子死了。
被发现的时候,光溜溜的五十来岁的蝶舞戏团团长正趴在她的身上,手里握着一把刀。团长已经疯了。
于是,身为副团长的杜成安爹理所当然的接过戏团,带着杜成安和其他的成员来了上海。
到上海后,杜成安爹带着他们投奔了黎明湖。黎明湖是杜成安的叔叔。
杜成安爹在月亮歌舞厅的这段时间,变得很沉默。他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把自己扮成一个花旦,吧嗒吧嗒的抽着没完没了的旱烟。脸酥酥的掉粉。杜成安站在他的身边的时候,他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杜成安。
就像,你看待一只垂垂挣扎的麻雀一样。
再后来,杜成安爹自杀了。留了一封书给黎明湖。信上说不要让杜成安遇到一个脸上有一枚淡淡雀斑的女人,因为那个女人,是杜成安同父异母的姐姐。
(六)
杜成安颓然的瘫倒在人来人往的月亮歌舞团门边,他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