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 文 / 绿蕾丝
  • 2015年04月30日 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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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  子

                     文/绿蕾丝

如火的七月,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却是她喜欢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炎热的七月,就连离开,都选在了这个时候。或许,真的因为她是七月出生的吧。

   接到爸爸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香港出差。

   连夜飞到她身处的城市,我却没有勇气在午夜时分去看她。

   在医院的楼下,坐了整整半夜。直到,天色终于泛白。我才拖着如铅的双脚,红肿着眼睛,一步一步挪上楼梯。

   可是,即便是我给了自己这么长的缓冲时间,在走进病房的那一刻,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悲伤。我趴在她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记忆中,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她面前掉过眼泪了。

   病床上的她,再不是那个爱美、有气质的文艺女青年。曾经,就是一件花棉布小褂,都能被她穿得神采飞扬。而现在,躺在我面前的这个脸黄肌瘦、两眼无神的女人,是她吗?

那个在我心里女神一样的女子,现在竟然是这幅模样。

我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爸爸说,她确诊癌细胞扩散已经有半年多。可是,她执意不许爸爸告诉我。我心里不是没有怨的,但是她的固执从我认识她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早已领教。我理解爸爸的无可奈何,也明白他只有听从的份,别无选择。

   六次化疗,让她失去了原有的一切。美貌、精神、力气,快乐。陪伴她的只剩下疼痛。她从一朵娇艳的鲜花,瞬间变成了一个焉焉的歪瓜。而她,却不让这个世上她最爱的人知道,她正在受苦,受着无法忍受的痛苦。

   我不能不恨她。

就像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和她吵架的时候,那样咬牙切齿地恨她。恨她的无情,恨她的霸道,恨她的固执,恨她从来不给我一点机会。

   当初,她不给我“报复”她的机会;如今,她又不给我回报她的机会。

   我怎么能不恨她!

 

   别人都说,她是个成功的母亲。因为,我很优秀。

   可是,我不这样认为。

   我一度从心底里讨厌她。所以,记事起,我好像就一直在和她对着干。其实,我本来是个很乖巧的女孩。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没有人觉得我有不讨喜的地方。可是她不这样认为,就像我不认为她很成功一样。

幼儿时期的我,爱静。她说我太内向,不够活泼。于是,她带着我“走亲访友”,带着我去认识不同的小伙伴,并要求我和他们做朋友,要我和他们一起做游戏、唱歌、跳舞、玩家家。我十二万分的不乐意,相比这些她要我做到的,我更喜欢一个人在家搭积木、拼地图、看撕不破的小人书,但是那时的我没有足够的能力和胆量拒绝。她的固执,爸爸都无计可施,我这个小人物还是歇歇吧。

于是乎,在她的牵引下,我人生的第一期“社交活动”圆满成功。我似乎不那么害怕去陌生的场合和陌生人说话了,还结交了两个知心的小闺蜜。

从幼儿园小班到我小学毕业这九年时间,她就像是我的影子,一直不离不弃、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我打心眼里烦她,却始终敢怒不敢言。我畏惧她,因为她把母亲当做一种职业对待。更可恨的是,她又比其他女人多了一份认真和执着。

她的敬业态度,让我咬牙恨。

琴棋书画,舞文弄墨,这对我来说,从三岁开始,就像一日三餐一样,习以为常。

等我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她又让我去练习跆拳道。美其名曰是为了强身健体、防身自卫,其实就是逼着我去吃苦。无论酷暑严冬,她不允许我缺一节课。即使生病了,也不可以。

记得有一年,大雪封门,马路上连出租车的影子都看不见,她就牵着我的手在厚厚的积雪里走了整整一个多小时。等我们赶到道馆的时候,我已经是筋疲力尽。偌大的道馆,除了教练,只有我们母女俩。那一节课我刻骨铭心,因为只有我一个学员。

那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始终想不明白的问题,她的心是铁做的吗?

她让我学钢琴。她对我说,女孩子是很情绪化的动物,学会弹琴,当你情绪起伏的时候,琴声就是你最良好的宣泄方式。我不要你成名成家,只要你能够在音乐里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真正快乐和心灵的安静。

她让我学棋。她说,女孩子感性,下棋不失为一个锻炼自己耐性的方法,也能让你的思维冷静,补添你自身所缺乏的理性。我不要你成为高手,我只想你学会思考。

她让我去跳舞,说要四肢灵活,才能心灵手巧;她让我去溜冰,说学会身体平衡的同时还可以让思想学会平衡,而且只有摔了疼了才能感知自己重新爬起来的兴奋;她还让我读很多的书,没有范围没有限制,她说书里有你想知道的,更有你想得到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你必须用一颗贪婪的心去博览群书。

她要我学的、做的很多,她总有很多的道理,让我不得不屈服于她的所谓建议。但是她从不曾要我去啃书本、泡题海。她说,基础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情,因为你现在的身份是学生,学习就是你的责任和义务。我不可能陪着你重新学一遍,就像你不可能来代替我帮我工作是一样的道理。我会关注,但不会参与。

她不仅是我的影子,还成了我的导师。

于是乎,在她的精心计划并逐步实施中,我的人生基础如此坚牢。集百般武艺于一身,能文能武,让很多家长羡慕的两眼通红。

更让她值得炫耀的是,她虽然从不过问我的学习,偏偏我的成绩一直坚守优异的高岗。用她的说法,这就是触类旁通的连锁效应。

她沾沾自喜着她的成就感,我暗暗偷恨着她的成就感。

后来,在我进入初中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颠倒过来。终于获得言论和行动的自由,我开始拼命想挣脱她的执爱。

而她,渐渐开始对我咬牙恨起来。

六年中学生活,我过得逍遥自在。因为,没有了她的影子在左右,因为,我的时间基本上都在学校里度过。和她短暂的交集每天除了睡觉不会超过两小时。可是,吃饭时我不言,睡觉前我不语,这是她从小对我的教导,那时却成了让她失落的根源。

她开始郁郁寡欢,继而变得让我感觉唠叨,有时候她又有些神经质似的喜欢跟前跟后的跟着我,只为问一句:今晚在学校吃了什么?

我毫不掩饰我内心深处对她态度的反感和不耐烦。

她说话,我当聋子;她问话,我装哑巴;她走,我停;她停,我走。总之,我的言行一定是要和她相反的。好像只有那样,我才有一种强大的自我存在感。

我们之间关系最恶劣的一段时间,我可以一个月不和她说一句多余的话。那一年,我十四岁,正是青春叛逆期的顶峰时间。记忆深刻的是和她的第一次吵架。

不记得是为了什么,只记得当时我们两个人都很愤怒。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咆哮的她。若我仍是那个乖巧听话、任她雕琢的娃,也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可是,我长大了,还特别的自大。所以,那场战争,无可避免。

吵完架的我们,像两头倔强的狮子,谁也不服谁。我在心底咬牙恨她:她怎么可以那样无情,丝毫不让我!她怎么可以那样霸道,丝毫不让我!她怎么可以那样固执,丝毫不让我!她是妈妈啊!

我开始酝酿“报复”她不让我——这件严重的事情,她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那是我和她第一次吵架,也是迄今为止,我和她之间唯一一次吵架。之后的她,变了。她不再唠叨我,不再跟前跟后跟着我,不再对我问长问短,甚至不再多看我一眼。

她似乎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我的“仇恨”心理慢慢变淡,只剩好奇。我好奇她究竟在忙什么?我好奇她究竟在想什么?怎么,一下子,就不关注我了呢?

现在想来,是我太幼稚,青春期的幼稚。我不知道,我那些幼稚的言行,到底伤她有多深?只是,突然在某一天我发现,她变得沉默了。在无声无息中,她突然的沉默。才让我明白,原来我是那样的在乎她,在乎她那些在我眼里曾觉得十分幼稚可笑的言行。

她对我们之间的矛盾选择了冷处理,我在她的冷处理中学会了换位思考。就这样,我在迅速的成长,她却在迅速的衰老。

我们的身体和思想,步伐一致。

我上大学,考研,读博。然后,步入社会。

渐渐地,我开始懂得。懂得了她那些为我的执着,懂得了她那份神圣的母亲职业。

她赋予我的一切,都在我的工作、生活中发挥了作用,给予我无限的力量。曾经她如影随形督促我的、我曾经无力抗拒的那些业余学习,让我在这个繁杂的社会中得心应手,受益匪浅。

我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我依然是那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乖巧女孩。我的工作,一帆风顺;我的生活,无忧无虑。

我就像一只鱼,畅游我的人生之江河湖海,乐在其中。

我这才明白了她的所有“心机”。她赐予我的,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给予的,也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不可估价的财富。

可是,我明白的晚了些。我还没有时间,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她就老了。老得我不敢相认,老得让我心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又恢复了我曾经讨厌、憎恶的唠叨。不同的是,现在的我,再也不会对她不理不睬或是反唇相讥。

不管我在做什么,只要她打来电话,我都会耐心的听她絮絮叨叨,听她说她身边发生的芝麻绿豆的事情,听她说爸爸的诸般不是。在她终于说完准备挂电话的时候,我会大声“训斥”她,让她不许再操那么多无谓的心,不许再生那么多无谓的气,让她不要天天让我因为担心她而不能安心工作,告诉她我只想她能够开心地打发每一天就足够。每当这时候,她就像个孩子似的任我训,从不反驳。

我知道,她的内心是乐意的,她乐意我对她这样的态度。没有冷漠,没有距离。

可是,她却突然病了。病得让我心慌。

我还没有能够兑现我心里对她的诺言,我是要她安享晚年的。她也还没有履行她对我的承诺,她说要帮我照顾我的孩子的。

一切都还只是愿望,一切都还没来得及规划,她就病了。

病得这样厉害!

病床上的她,剃去了她这一生最爱的长发。正直酷暑,她头上却戴着一顶鹅黄色的、四周缀满蕾丝边的圆帽。

她是爱美的。一直都是。

白蓝条相间的病号服,映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灰暗。她已经没有一丝说话的力气。爸爸说,她很久很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此刻,她一只干枯的手却紧抓住我的,另一只同样干枯的手,费力地抬起,摸索着,终于放在了我长长的黑发上。她喘了口气,嘴唇哆嗦,似要开口说句什么。几次启齿,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

她颓然地放弃了想对我说话的念想,更加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她干枯的眼睛里,瞬间流淌出两条小溪般的长泪。

我趴在她的身上,无助、绝望地嚎啕大哭。

很久很久之后,我听见她恍如隔世的声音:“不——哭——,小——乖——。”

我果真停下了哭。泪眼婆娑地抬头望她,一脸凄苦。

我看见她的泪眼。

她在哭,无声地哭个不停,一脸眷恋。

她是那天深夜离开的。暴雨如注。

我没有哭。

我在那个时刻,突然想起她给我讲过的她的故事: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一个小女孩降生了。那暴雨,是她前世落的泪。因为,第二天,就是牛郎织女一年一次七夕相会的日子。她是在为他们一家人不能团聚而悲伤。她,也是为爱而来,为情而生……

三天后,墓碑前,我无语凝望着她的笑颜。

她留下了她的模样,刻在我的身上。

“这是***妈能说话的时候交给我的,让我在她走后再给你。”身后的爸爸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

我双手接过,臂弯不由自主地下垂。好沉。

“她说了什么?”我轻抚锦盒。这是她喜欢的颜色,绿得明目。

“她说,要你好好保管,好好珍惜。”

我抽掉边上绿色丝带打成的蝴蝶结,缓缓打开锦盒。

刺目的阳光下,一枚古铜色的镜子,懒慵慵地躺在锦盒里,似千年文物般安静。一张绿色信笺覆盖在镜面上,她那娟秀的小楷跃入我眼帘:小乖,请帮我照顾好镜子里的那个人。拜托了!

拿开信笺,我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泪,模糊了镜面……

携着一颗悲悯之心而来,带着一颗大爱之心而去。

妈妈,下一世,请让我做你的母亲,把这一生你对我的疼爱,全部都还给你。今生,你留给我的镜子,我要在下辈子离去的时候,亲手交还给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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